公开审理的请求如同一记惊雷,炸响在省高招办郑主任的耳边。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眼含疯狂的周大川,又转向那个始终平静如水的年轻女孩。
他知道,周大川这是在孤注一掷,要把事情彻底闹大,用司法程序的威严来压垮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
“好。”郑主任缓缓点头,声音沉稳,“既然周科长对行政调查的结果存疑,那么,就让法律来裁决真相。我以省高招办特派专员的身份,支持将此案移交法院,并请求公开审理,以正视听!”
短短数日,市人民法院的传票便送到了林晚星手中。
开庭当天,法庭内座无虚席。
旁听席上,不仅有军区医院闻讯赶来的年轻护士和医生,还有自发前来支持的知青代表,甚至还有几家市报的记者,他们敏锐地嗅到了这起看似简单的“资格争议案”背后不寻常的气息。
周大川一身笔挺的中山装,端坐在原告席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镇定。
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市档案局的法律顾问,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法槌敲响,全场肃静。
“原告,请陈述你的诉求和事实依据。”法官声音威严。
周大川的律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审判长,我方当事人周大川,作为市档案局机要科负责人,在核查返城知青档案时,发现被告林晚星的身份存在重大疑点。我们有证据证明,被告林晚星并非其父林建国同志指定的下乡人选,而是冒名顶替了其同父异母的妹妹林安妮的下乡名额,其目的,就是为了在多年后骗取国家给予下乡知青的返城政策红利!”
话音一落,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冒名顶替?
这在七十年代,是足以毁掉一个人一生的弥天大罪!
“肃静!”法官再次敲响法槌。
周大川亲自站起,向法庭呈上了一份用塑料封皮精心保护的复印件。
“审判长,这是林建国同志临终前留下的遗嘱复印件。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他将自己唯一的下乡指标留给了小女儿林安妮,并将一笔海外亲戚的汇款作为补偿,交由我姐姐周桂兰,也就是林晚星的继母代为保管。”
法官接过材料,仔细翻阅着,眉头越皱越紧。
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地射向被告席上的林晚星:“被告,如果原告所述属实,此案将不仅是返城资格争议,更涉及严重的户籍欺诈行为。后果,你清楚吗?”
所有的目光,或同情,或质疑,或幸灾乐祸,瞬间全部聚焦在林晚星身上。
她缓缓站起,身姿单薄却挺拔如松。
她没有急于辩解,而是平静地对法官说:“审判长,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我请求法庭批准,播放一段录音证据。”
在获得许可后,一台老式录音机被放上证人席。
随着磁带转动,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在庄严肃穆的法庭里响起:
“……那是六九年的冬天,大雪封山,我们勘探队被困在阿尔泰山里足足三个月。天寒地冻,没吃的,人心惶惶。林工,就是林建国同志,那时候身体已经不好了,可他每晚都点着煤油灯,熬夜翻译一本苏联佬的药理手册。我问他,这是干啥?他说,‘老徐啊,这些东西我可能用不上了,但得留给孩子们将来用。’我当时还笑他,说你家孩子能看懂这鬼画符?他把胸脯拍得邦邦响,‘我家晚星,看得懂!’”
录音结束,法庭里一片寂静。
那是林父生前同事,老徐地质员的证言。
这几句朴实无华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在了周大川精心编织的谎言上。
林晚星接着从布包里取出那个被父亲的体温浸润过的笔记本,小心翼翼地呈递上去。
“审判长,这是我父亲的手稿原件。”
纸张因岁月而发脆,泛着柔和的黄。
但上面用钢笔写下的字迹,混杂着英文、俄文甚至拉丁文缩写的化学符号,依旧清晰有力,透着一股严谨到极致的科学精神。
林晚星的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行批注上,声音清越:“审判长请看,这里标注的是一个‘β-内酰胺环’的化学结构。在一九六七年,这个术语在国内的医学文献里还没有统一的译名,这是我父亲根据其结构自创的术语。试问,一个打算把名额留给另一个女儿的父亲,会把自己毕生心血的结晶,反复地向我这个‘冒名顶替者’提及吗?”
不等周大川反驳,证人席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师被请了上来。
正是林晚星高中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提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文具盒,像捧着稀世珍宝。
她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林晚星高中时期的实验笔记、各科奖状和老师们的评语。
“审判长,各位领导,”李老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林晚星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学生,没有之一!她高二那年,就在学校简陋的实验室里,独立完成了磺胺类药物的结晶提纯实验!那时候,别说中学生,就连很多大学的教授都做不到!你们现在,听信一个伪造的遗嘱,说她是文盲,说她冒名顶替?这不光是侮辱她,这是在侮辱我们整个教育系统!”
她颤抖着双手,将一张因年头太久而边缘破损的奖状递给法官:“看看这个!‘沪市中学生化学竞赛一等奖’!上面盖着的,是市教育局鲜红的公章!”
周大川的脸色开始发白,但他依旧强撑着,嘴硬道:“一些陈年旧事,谁知道真假……”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年轻的军人身影走上证人席。
是小陈法务兵。
他面容严肃,将一份盖着军区技术部公章的《文书真伪鉴定报告》递交法庭。
“报告审判长,”小陈的声音铿锵有力,“我部对原告提交的所谓‘遗嘱’和‘海外汇款凭证’进行了技术鉴定。结论如下:第一,该‘遗嘱’所使用的书写墨水,是八十年代后才在国内普及的碳素墨水,而林建国同志的去世时间为一九七五年,时间逻辑严重不符!第二,所谓的‘海外汇款凭证’,经高倍显微镜检验,系彩色复印件拼贴伪造而成,其边角留有现代针式打印机特有的网点痕迹!”
小陈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周大川:“审判长,这根本不是什么遗产证明,这是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身份谋杀!”
“轰”的一声,全场炸开了锅!伪造!一切都是伪造的!
周大川浑身一颤,面如死灰。
法官的目光冷得像冰,他看向林晚星:“被告,你还有什么要陈述的吗?”
林晚星摇了摇头。
她没有声嘶力竭地控诉,也没有痛陈自己受到的冤屈。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走到了法庭记录用的那块小黑板前,拿起了一根粉笔。
“唰唰唰——”
流畅的线条在黑板上勾勒,一个复杂而优美的六边形和五边形并环结构跃然其上。
“这是青霉素的核心结构,青霉烷酸。”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法庭的每一个角落。
紧接着,她又在旁边飞快地写下了头孢菌素、四环素、磺胺类三种常见抗生素的作用机制对比列表。
满庭的嘈杂瞬间消失,所有人都被黑板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分子式和专业术语震慑住了。
记者们疯狂地按动快门,记录下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林晚星放下粉笔,转身面向旁听席,面向所有质疑她的人。
“各位,”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荡,“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周科长口中那个靠男人上位的无知村姑,那么请问——是谁,教会我在缺医少药的山沟里,用烧酒和棉花配制出无菌溶液?是谁,让我知道怎样用陶罐和篝火,通过土法蒸馏,从漫山遍野的黄连中提取出有效救命成分?答案很简单。”
她伸手指着证据台上,那本泛黄的、写满“鬼画符”的父亲手稿。
“是我父亲留下的这些‘废纸’,是刻在我脑子里的知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它们不是可以被伪造、被交易的财产,它们是火种!而有些人,怕的从来不是我林晚星这个人,他们怕的,是这火种一旦亮起来,会照出他们内心所有的肮脏和阴暗!”
庭审结束,法槌落下。合议庭宣布休庭,三天后进行宣判。
林晚星走出法院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一群军区医院的小护士立刻围了上来,一个个眼圈通红。
“林医生,我们都信你!”
“太帅了!刚才你在法庭上画分子式的时候,简直帅爆了!”
“林医生,我们都记得,在关山阵地,是你把我们三十一个兄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林晚星微笑着对她们点了点头,心中一片温暖。
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街角处,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正缓缓驶离。
降下的车窗后,一闪而过的,正是周大川那张比死灰还要阴沉的脸。
她心中一凛,握紧了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军医大学准考证申请草稿。
陆擎苍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边,宽厚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林晚星深吸一口气,仰头看着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低声说:“他不会认输的……但他忘了,真正的考试,才刚刚开始。”
远处,有轨电车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不疾不徐地驶过。
金色的阳光洒满她的肩头,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无形却璀璨的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