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对周大川来说,是悬在头顶的铡刀缓缓落下的酷刑。
而对林晚星来说,却是暴风雨后,等待第一缕阳光的平静。
第三天清晨,裁定书的消息比正式文件来得更快。
省广播电台在早间新闻里,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效率,插播了一条特别通报。
“林医生!林医生!”后勤处的小秦文书像只报喜的燕子,连办公室的门都来不及敲,就抱着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冲了进来,兴奋得小脸通红,“您听!广播!是关于您的特别通报!”
刺啦的电流声中,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清晰传来:“……经市人民法院合议庭审理裁定,知青林晚星同志身份信息及原始档案真实有效,系合法下乡知识青年,依法享有参加一九七八年度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的全部资格。原告周大川所提交证据,经技术鉴定,涉嫌伪造公文、印章,其本人已由市档案局移交相关纪检部门,进行进一步审查……”
通报简短有力,如同一颗定心丸。
军区医院的走廊里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年轻的护士们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那些曾被林晚星救治过的战士,更是激动地拍着大腿,高喊着“林医生牛”!
整个军区大院,仿佛都因这一纸裁定而变得阳光明媚。
林晚星站在窗边,看着远处操场上迎风飘扬的红旗,喧嚣的庆祝声仿佛隔了一层水膜,遥远而模糊。
她缓缓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桌上那本泛黄的、父亲留下的手稿。
纸页上,那些复杂的化学分子式和外文注释,在晨光中安静地躺着,像一群沉睡的士兵,终于等来了胜利的号角。
她的眼眶渐渐湿润,嘴角却绽开了一个许久未见的、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爸,”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低地说,“我回来了。”
下午,省高招办的郑主任亲自来到了军区医院。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带着一个公文包,直接找到了林晚星的临时办公室。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郑重地递了过去。
信封的封面,用宋体字赫然印着“一九七八年度全国高等学校招生统一考试”,下方是打印的“考生姓名:林晚星”,而在志愿栏,已经填上了墨迹崭新的几个大字——第一志愿: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医大学。
右上角贴着她不久前补拍的一寸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眼神清亮,带着一丝超越年龄的沉静。
左下角,盖着省高招办鲜红的圆形钢印。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式,那么神圣。
“打开看看。”郑主任温和地笑了笑。
林晚星依言抽出里面的准考证。
然而,就在她准备将它放回信封时,郑主任却示意她翻过来看背面。
准考证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但在那光洁的纸张上,有人用铅笔,非常轻地,画了一颗小小的五角星。
笔触很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林晚星疑惑地抬起头。
郑主任压低了声音,眼中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郑重:“林同志,这是我们几个老家伙,私下里给真正配得上‘勇士’二字的考生的一个标记。考试流程我们无法干预,但这个标记,代表着我们的敬意。记住,别让它被什么东西刮掉了。”
林晚星的心狠狠一震。
她瞬间明白了。
这颗星,是体制内那些心怀正义的守护者们,为她点亮的一盏无声的灯塔。
它证明,她的抗争并非孤身一人。
她握紧了那张沉甸甸的准考证,用力地点了点头:“谢谢您,郑主任。”
周大川被停职调查的消息传遍了市里各个单位,但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并没有被立刻逮捕。
他只是被限制了行动,每天待在家里写检查。
这反常的“宽大处理”,让陆擎苍嗅到了一丝更加危险的气息。
当天傍晚,后勤处。
已经成长为可靠信息员的小秦文书,在整理近期作废的通信记录时,敏锐地从碎纸机里发现了几片没有完全搅碎的加密电报残片。
她立刻找来技术组的阿兰,两人在灯下小心翼翼地拼凑、破译。
半小时后,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计划雏形浮现在纸上。
“……火种……转移计划……启动……目标:医学院……内部……遴选名单……”
小秦的脸色刷地白了,她抓起那张破译纸条,疯了似的冲向战勤部。
陆擎苍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盯着那张纸条,眸色深沉如海。
他知道,周大川只是台前的一条狗,他背后那张网,在意识到无法从正面摧毁林晚星后,已经开始转换策略。
他们要下黑手了。
不是针对林晚星的“资格”,而是针对她即将进入的“体系”。
“火种转移计划”,多么恶毒的名字,他们要把真正的人才(火种)调离关键岗位,换上自己的人。
而“医学院内部遴选名单”,无疑是他们下手的第一刀。
“部长?”小秦紧张地看着他。
陆擎苍将烟头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声音冰冷而果决:“通知下去,所有参与今年医学院招生考试命题和审卷的专家、教授,从即刻起,全部实行一级封闭管理,切断一切对外联系,直到考试结束!”
他顿了顿,又拨了另一个号码:“让阿木爸那边加强巡防等级。告诉他,盯紧所有能出山的小路和垭口。有些人,已经不敢走正门了。”
放下电话,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
陆擎苍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家属楼亮起的温暖灯光,那里,他的小妻子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考试做最后的冲刺。
林晚星进入了废寝忘食的备考状态。
她将父亲的手稿摊开,结合自己脑海中那个领先了五十年的现代医学知识库,重新梳理着整个知识体系。
那些对七十年代的考生来说艰深晦涩的生物化学、病理生理学知识,在她眼中却如同老友重逢。
她要做的,不是死记硬背,而是将两个时代的医学认知,进行一次完美的融合。
夜深人静,陆擎苍处理完公务回来,总会看到书房那盏孤独的灯光。
他从不打扰,只是悄悄走进厨房,热好一杯牛奶,轻轻放在她手边,然后便拿一份文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安静地看。
他看似在处理工作,实则用自己强大的气场,为她撑起了一方绝对安宁的结界,守护着她的专注与梦想。
有一次,林晚星抬头活动僵硬的脖子,看到沙发上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忍不住轻声问:“你说,他们会就这么放过我吗?”
陆擎苍从文件中抬起眼,他的目光在灯下不如白日那般凌厉,却带着一种能洞穿人心的力量。
“不会。”他回答得斩钉截铁,“但只要我还站着,就没有人能把你的路堵死。”
简单的一句话,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安抚人心。
林晚星笑了,低下头,重新投入到书本的海洋里。
支持她的人,远不止陆擎苍一个。
曾被她救治过的老康,带着几个村民,翻了几座山,送来一筐金灿灿的野蜂蜜,嘴里念叨着:“给林医生补脑子的,考试费神!”
阿木爸也托下山的采购员捎来一封信,信纸是粗糙的草纸,字迹歪歪扭扭,却充满了力量:“晚星姑娘,山里的路我们帮你守着,娃娃们都说,你是山里飞出去的金凤凰。城里的人心复杂,你自己盯紧了。”
林晚星读着信,眼眶微微发红。
她忽然明白,她不再只是为自己而战。
她成了一种象征,是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普通人的希望,是那些被不公压制者的无声回响。
考前的最后一天,傍晚。
林晚星没有看书,她独自一人,乘车来到了关山阵地英雄纪念碑前。
冰冷的石碑上,刻着一个个年轻的名字。
夜风拂过,仿佛是英灵们的低语。
她找到了“马强”那个名字,伸出手,将那张珍贵的准考证,轻轻地贴了上去。
星光洒落,映着她清澈的眼眸。
“你们用生命守住的边境线,我会用知识,继续守下去。”她低声说道,像是一个庄严的誓言。
说完,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璀璨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间没有开灯的地下室里。
一台老旧的打字机,正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一个模糊的人影坐在机器前,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
昏暗中,一张刚刚打好的纸页上,标题正逐渐成型——
《关于坚决清除教育与医疗领域内新兴技术官僚主义倾向的若干建议(草案)》。
黎明将至。
一个新的战场,已然在黑暗中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