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山路,烂泥混着碎石,滑腻得像涂了一层厚厚的猪油。
每一步都像是被黏稠的大地死死拽住,战士们的呼吸沉重如风箱,肩上那冰冷沉重的发酵罐,压着的却是整个共和国医药工业滚烫的希望。
当队伍终于挣扎着攀上矿洞口时,昏黄的马灯光芒刺破了深山的暮色。
陈婆婆早已领着几个精壮的村民等候在此,她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雨水和汗水的冲刷下,显得格外坚毅。
他们肩上扛着的大竹筐里,装满了干燥的松针和一包包沉甸甸的石灰。
“林同志,可算把你们盼来了!”陈婆婆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声音嘶哑却有力,“这洞是我太爷爷那辈挖银矿留下的,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可这洞啊,冬暖夏凉,连山里的野兔子钻进去了都不带挪窝的!”
林晚星的嘴唇因寒冷和疲惫泛着白,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客套,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随即,她转向警卫班,声音清冽而果断:“一班,清理洞底积水!二班,跟我来铺设防潮层!动作要快,时间不等人!”
命令一下,所有人瞬间化作高速运转的齿轮。
冰冷的积水被一盆盆泼出洞外,紧接着,陈婆婆带来的石灰被均匀地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白色粉末贪婪地吸收着潮气,发出“滋滋”的微响。
一层厚实的油毡布隔绝了地底的寒意,最后,村民们从另一个岔路搬来的松木板被迅速铺开,一个简陋却坚固的平台拔地而起。
发酵罐被稳稳地架在木板之上,宛如一座等待加冕的祭坛。
然而,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负责环境监测的小吴蹲在角落,手里的简易风速计指针疯狂摆动,他紧锁眉头,脸色比洞外的天色还要阴沉:“林工,不行!洞口是主风道,风速太快,对流太强,洞内湿度根本控制不住!这种环境下培养菌种,跟把一滴墨水滴进大江里没区别,杂菌污染的风险太高了!”
一句话,让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剧烈摇晃起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望向林晚星。
只见林晚星面沉如水,从随身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笔记本。
她没有丝毫犹豫,撕下其中一页,双手翻飞,迅速折成一个简易的四角风向标。
她将这脆弱的纸片插在洞口中央的泥土里,双眼死死盯着它。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纸片在狂风中剧烈颤抖,却顽固地指向一个方向——左侧一条更狭窄、更幽深的岔道。
“主风道偏离了我们正前方十五度。”林晚星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在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数学题,“我们把设备平台整体向左侧岔道内平移十米,避开主风口的直冲。小张,带两个人去,用装松针的麻袋堵住主洞口三分之一,形成负压引流,把洞内潮气往外抽!”
她的指令清晰、连贯,不带一丝迟疑。
“还有!”她转向另一名战士,“把那台手摇鼓风机接上我们自制的炭炉,炭火要烧得旺,但不能有明火!用热风对着设备平台吹,二十四小时循环,给我造出一个恒温箱来!”
一套匪夷所cn所思的组合拳,将在场所有人都打懵了。
用麻袋堵洞口?
用炭炉加热?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土办法,却又偏偏在林晚星的指挥下,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科学道理。
战士们愣了半秒,立刻如梦初醒,轰然应诺,分头行动。
就在众人忙碌之时,一件厚重、带着男人体温和硝烟气息的军大衣,轻轻披在了林晚星单薄的肩上。
陆擎苍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挡住了从洞口灌入的寒风。
他压低了声音,磁性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后勤部门传来消息,山洪冲垮了电塔,电力恢复最快也要三天。”
林晚星拢了拢肩上的大衣,那温暖让她因寒冷而僵硬的身体微微一松。
她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望着那被炭火映得通红的发酵罐:“够了。青霉菌母株最脆弱的就是前十二个小时的适应期,只要能撑过这个阶段,它们就能进入疯狂分裂的对数生长期。到那时,就算环境再恶劣,它们也能活下去。”
陆擎苍凝视着她被火光映亮的侧脸,那张清秀的脸上沾着泥点和汗珠,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耀眼。
他忽然抬起手,粗粝的指腹轻轻拂去她发间沾染的一根草屑,动作轻柔得与他铁血的气质截然不符。
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几分:“你比他们所有人都清楚,什么叫‘不能等’。”
林晚星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随即恢复了平静。
是啊,她比谁都清楚。
因为她曾亲眼见过,在没有特效药的年代,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如何在短短几天内被小小的伤口感染夺走的。
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深夜,山洞里寂静无声,只有炭炉里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和洞外呼啸的风声。
休整的战士们蜷缩在角落,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温度计的红色液柱顽强地停在17.3c,一个简易湿度计的指针则稳定在68%。
这是在现有条件下,林晚星能创造出的极限。
成败,在此一举。
她走到发酵罐前,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旋开了罐体下方的取样阀。
一滴珍贵如金的培养液滴落在透明的显微载微玻片上。
在便携式显微镜昏黄的灯光下,林晚星的眼睛一眨不眨。
视野中,一片死寂的混沌里,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生命迹象。
随即,那些迹象迅速蔓延、生长、交织……最终,一片浓密、形态完整、如森林般茁壮的菌丝体,清晰地呈现在她眼前!
活性,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
成功了!
林晚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天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整个人险些软倒在地。
身旁的小吴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却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按住了肩膀。
陆擎苍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林晚星那瞬间焕发出惊人光彩的脸庞。
“别吵醒休整的人。”他沉声说道。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刺破云层,照亮山谷时,山洞内第一批过渡培养基已宣告成功。
希望的种子,在这绝境之中,顽强地生根发芽。
林晚星没有丝毫懈怠,她就着马灯的光,在一张缴获的敌军地图背面,写下了一份详细的操作手册,标题是——《山洞应急发生十要》。
她将这份手册交给小吴,让他用复写纸誊抄三份。
“一份留底,一份立刻派人送回军区档案室备案,作为特殊时期的技术储备。”她郑重地将最后一份交到前来送早饭的陈婆婆手中,“婆婆,这份,请您务必托人转交给邻村的赤脚医生。”
她特意压低声音叮嘱:“告诉他们,没有电不可怕,没有昂贵的设备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面对困难时,我们放弃了想办法的念头。”
陈婆婆似懂非懂地接过那份沉甸甸的纸,却从林晚星眼中看到了某种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
同一时间的傍晚,山下的制药厂门口,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在泥泞中悄然停下。
站在二楼办公室窗前的周副厂长,在看清车上下来那个熟悉的身影时,脸色骤然剧变。
他猛地转身,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将那份他压了整整一天、尚未签字的“紧急恢复山区供电线路特别申请”,重新塞回最深处,并用一把小铜锁“咔哒”一声锁死。
而在几十公里外的深山洞穴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对此浑然不觉。
林晚星正趴在简陋的木板桌上,就着一盏煤油灯修改着什么。
她面前摊开的,不再是复杂的菌株图谱,而是一份全新的《战地卫生员速成培训教案》。
陆擎苍坐在她身后,沉默地伸出双手,力道适中地为她揉捏着因长时间伏案而酸胀僵硬的脖颈。
他的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洞外,远处传来阵阵凄厉的狼嚎,给这深山之夜平添了几分恐怖。
洞内,近处却是灯火不熄,温暖如春。
陆擎苍看着她笔下勾勒出的一个个标题,从“伤口清创”到“感染识别”,再到“药物注射”,眉头微蹙:“菌种的问题解决了,你不歇一歇?”
林晚星没有回头,笔尖未停,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把救命的药造出来,只是第一步。如果没人知道这药该怎么用,用在什么地方,那它和一瓶糖水又有什么区别?”
她写完最后一笔,直起身,转头看向陆擎苍,那双在灯火下熠熠生辉的眸子里,闪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的理想主义光芒。
“我要开一个培训班,陆擎苍。我要把那些连自己身体里有几根骨头都不知道的赤脚医生、卫生员,都变成能上战场的合格军医。这第一课,就从认识我们自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