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公社大礼堂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二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林晚星身上,那张挂在墙上、画着红蓝血管与森白骨骼的人体解剖图,在众人眼中仿佛也成了某种离经叛道的邪物。
李桂芳举着手,脸上满是困惑与不安:“林老师,你说那瓶黄色的碘伏比草木灰干净,可我娘说了,老法子传了几百年,救活了多少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角落里一声冷笑蓦地响起,尖锐得像铁锥刮过瓦片。
赵铁柱,镇上有名的赤脚医生,一手银针绝活自诩不凡,他斜睨着林晚星,满脸不屑:“城里人嘴里蹦出来的都是科学,咱们山里人讲的是实打实的经验。你那瓶瓶罐罐里的水,真能从阎王手里抢人?我看,还不如我一根银针来得实在!”
话音一落,人群中立刻响起了几声附和。
经验,是他们在这片贫瘠土地上赖以生存的唯一法宝。
对未知的恐惧,瞬间化作了对林晚星这个“外来者”的集体排斥。
面对这几乎要将她吞没的质疑浪潮,林晚星却异常平静。
她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是清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门边一位焦急等待的陈婆婆身上。
“陈婆婆,把人带进来吧。”
众人闻言一愣,只见陈婆婆搀扶着一个壮年汉子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一股淡淡的腥臭味立刻弥漫开来。
那汉子龇牙咧嘴,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的小腿骇人至极——大片的皮肤被开水烫得通红,上面却糊着一层黑乎乎、夹杂着草叶的药膏。
药膏边缘,皮肉已经溃烂,结着肮脏的黄绿色脓痂,红肿蔓延到了整个小腿。
“大家看,”林晚星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议论,“这就是用了‘祖传秘方’草药糊之后的结果。你们说这是脏?不!”她语气陡然凌厉,“我说,这是战场!一个正在被看不见的敌人——细菌,疯狂攻击的战场!在战场上,没人问你是贫农还是干部,只问你手里的武器,能不能止血,能不能救命!”
她话音未落,人已戴上白手套,手里多了一把在酒精灯上烧过的医用剪。
在汉子痛苦的抽气声和众人倒吸的凉气中,她没有丝毫犹豫,咔嚓一声,剪开了那层已经与腐肉粘连的硬痂。
红肿的组织、混着脓血的液体瞬间暴露在空气中,那股恶臭更浓了。
几个女学员当场就捂住了嘴,脸色发白。
林晚星却视若无睹,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
她用镊子夹着棉球,一点点清除腐肉和污物,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无比。
接着,她拧开碘伏的瓶盖,金黄色的液体倾泻而下,冲刷着血肉模糊的创面。
“滋啦——”一声轻响,汉子疼得一声闷哼,但那液体流过的地方,肮脏的脓血被迅速带走,露出了相对干净的嫩红色血肉。
“看清楚!这就是科学!它用消毒来杀死那些你们看不见的‘敌人’,给身体一个干净的环境去愈合,而不是用更多的‘泥巴’把敌人和自己人糊在一起,任由它们在里面厮杀、腐烂!”
清创、消毒、缝合、结扎……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那枚小小的缝合针在她指尖仿佛有了生命,穿梭于皮肉之间,拉拢、打结,不过几分钟,一道整齐的缝线就取代了原本狰狞的伤口。
整个过程,她冷静得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利落得如同一把出鞘的刀。
全场鸦雀无声,连赵铁柱都瞪大了眼睛,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那瓶他嗤之以鼻的“瓶子水”,此刻展现出的力量,远比他的一根银针更具冲击力。
“你这是在拿活人练手!”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回头,只见卫生局局长王德全黑着脸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干部。
他胸前挂着听诊器,眼神里满是官僚式的审视和不悦。
林晚星缓缓摘下血污的手套,丢进铁盘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她转过身,迎上王德全的目光,眼神里没有一丝畏惧:“王局长,您的听诊器,听得见百姓的心跳,可看得见他们伤口里化脓的绝望吗?”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我可以立刻停课,解散这个培训班。但在那之前,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咱们县,今年以来,因为产后感染,死在炕上的妇女,到底有多少个?”
王德全的嘴唇剧烈地翕动了几下,脸色由黑转青,又由青转白。
这个数字,他是全县最清楚的人之一,那是一个冰冷、沉重,却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说的数字。
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庭和几个没了娘的娃。
他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林晚星,目光复杂至极。
当晚,夜深人静。
林晚星正在整理教案,门被轻轻敲响。
是陆擎苍手下那个叫小刘的年轻干事。
他没有多言,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了过去。
林晚星展开一看,瞳孔微微一缩。
那是一份《战备医护员承诺书》,上面已经有了十个鲜红的指印和签名。
为首的,赫然就是李桂芳,后面还有两个今天在课堂上频频点头的赤脚医生。
他们自愿成为第一批学员,无论将来面对何种困难,都将以战场医护员的标准要求自己。
“陆团长还有东西让我转交。”小刘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搬了进来。
箱子用油布包裹,外面盖着好几个红戳,赫然印着八个大字:“军事机密·严禁拆阅”。
箱子里附着一张信纸,上面是陆擎苍龙飞凤舞的字迹,却只有一句话:“你说怎么用,我就怎么给。”
林晚星摩挲着那坚硬的箱体,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箱教材,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
她抬起头,眼中燃起了更盛的火焰。
第二天,林晚星便宣布,三天后将在公社的训练场上,举办第一届“基础急救实操考核”,并邀请各村派代表前来观摩。
消息一出,整个公社都沸腾了。
考核当天,训练场上人头攒动。
十名学员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神情肃穆地站成一排。
场边,临时搭建的观摩席上坐满了各村的村长、妇女主任和德高望重的老人。
考核项目简单却实用:模拟战伤止血包扎、心肺复苏模型演练、常用药品配伍禁忌辨识。
学员们依次上场,动作或许还有些生涩,但眼神却无比专注。
他们用三角巾熟练地进行头部、胸部包扎;在橡胶假人身上,用力地进行着胸外按压,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摆满了几十种草药和西药的桌子前,准确地分辨出哪些不能混用。
李桂芳是最后一个上场的,她的操作最为沉稳标准。
当她完成最后一个包扎动作,向林晚星报告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林老师,我……我要是能早点学会这些,我娘去年冬天摔断腿的时候,也许就不会因为伤口发炎走得那么快……她也许还能活着,看我穿上这身衣服。”
她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许多来自村里的代表都红了眼眶,他们想起了自己的亲人,那些因为一个“小伤”、一次“发烧”就撒手人寰的乡亲。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一阵骚动。
王德全不知何时已经来了,他穿过人群,一言不发地站到了考场边上,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
赵铁柱跟在他身后,神情同样复杂。
全场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位局长最后的宣判。
王德全沉默了良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当场叫停这场“闹剧”。
然而,他却做出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举动。
他缓缓摘下自己胸前的听诊器,一把递给了身旁的赵铁柱,声音沙哑地开口:
“去,试试她的教学成果。”
赵铁柱愣住了,他接过那冰凉的听诊器,手竟有些发抖。
他看看王德全,又看看场中那个一动不动的橡胶假人,最后,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林晚星身上。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会怎么做?
是用这现代的“听诊器”去听一个假人的心跳,以此来羞辱林晚星的“科学”,还是……
犹豫片刻后,赵铁柱深吸一口气,竟将听诊器往旁边一放。
他走到那具心肺复苏模型前,不看林晚星,也不看王德全,只是伸出右手,屈起指节,对着模型的胸口,沉稳而有力地叩击了三下。
咚。咚。咚。
那不是西医的检查手法,而是传统中医“闻诊”中最严苛的考验之一——叩诊。
通过声音的虚实清浊,判断内里的情况。
他用自己的方式,向这场新旧之争,发出了最后的问询。
看着这一幕,林晚星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扬起了一抹弧度。
她却没有发现,在远处山梁的一处隐蔽的土坡后,小刘干事正悄悄地收起一部军用望远镜,同时将手里的海鸥牌照相机对准了考场的全景。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这历史性的一幕被永远定格。
他小心翼翼地卷好胶卷,放进一个油纸包,塞进了公文包最深的夹层里。
夕阳的余晖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场考核的结束,似乎预示着某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已经开始松动。
而这片沉寂了太久的土地上,一些新的种子,也终于在暮色降临前,被悄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