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中心,往往异常平静。
林晚星的办公室里,只有档案纸张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
那架带她飞向边疆哨所的直升机早已远去,但她的人,却在落地后第一时间,返回了这座位于权力中枢的指挥室。
她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从王海东保险柜最底层起获的,用油纸包裹的文件夹——《关于“南明教育基金会”原始注册档案的初步调查报告》。
陆擎苍的判断精准无误,这条线,从经济犯罪的泥潭,一头扎进了真正的根系。
档案已经泛黄,字迹却依旧清晰。
成立文件的末页,没有一枚鲜红的官方公章,没有一份正式的红头批文,更找不到任何相关的会议纪要。
取而代之的,是两枚龙飞凤舞的私章,赫然盖在“顾问”一栏。
林晚星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两个如今看来依旧分量惊人的名字。
两位早已退休,但门生故吏遍布各处的副部级领导。
典型的“先上车,后补票”。
在那个野蛮生长的年代,这几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一枚有分量的私章,就是一张能绕开所有繁琐程序的特快通行证。
但林晚星知道,要扳倒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仅仅指出它曾经的“不规范”是远远不够的。
对方完全可以用“时代局限性”、“支持改革创新”等理由轻松搪塞。
她没有立刻将这份档案上报。
那样做,只会让这两个名字背后的势力警觉,从而将所有线索掐断。
她拿起内部电话,拨给了黄干事。
“查一个三十年前的人。”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当年负责企业注册审批的工商部门,一个姓钱的老科长。我要知道,那两枚私章,是谁,以什么名义,从他手上‘借’走的。”
黄干事的情报网络,如今已是军地两张皮,无孔不入。
仅仅一天,他就带回了消息。
钱科长早已退休,几年前中了风,半身不遂,卧床在家。
黄干事没有惊动任何人,而是以社区慰问的名义,带着米面粮油,敲开了老人的家门。
在老科长儿子的帮助下,一段尘封三十年的记忆被艰难地拼凑起来。
老人含糊不清地,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赵……赵承业……”
据他儿子转述,当年赵承业正是借着“内部试点、特事特办”的名义,找到了钱科长。
他没有出具任何官方文件,只是拍着胸脯保证,这是上面领导支持的“新生事物”,手续后补。
那两枚私章,正是他以“方便领导盖印”为由,从科室的印章管理箱里临时“调用”,事后既没有登记,更没有按规定注销使用记录。
“他说……是好事……我才……”老人的眼中浑浊,充满了悔恨与恐惧。
林晚星静静听完黄干事的汇报,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
她没开口程序上的第一个缺口,被撕开了。
与此同时,战勤部副部长的办公室里,陆擎苍也在沿着另一条线深挖。
通过军委办公厅的保密渠道,他调取了那两位退休老领导近十年的全部疗养记录和会客清单。
记录显示,其中一位,在京郊的疗养院里,近年来曾先后七次,以“听取地方同志汇报”的名义,接见了赵承业的女婿,宏远集团的董事长王海东。
更关键的是,在一份地方呈报的“关于扶持民间医药产业创新发展的请示”文件上,这位老领导亲笔批示了八个字:“民间医药创新应予支持”。
陆擎苍的鹰眸微微眯起。
这不是直接共谋的铁证,但却是一张无形的“护身符”。
正是这句看似中立的批示,为王海东的“南明基金会”披上了合法外衣,让无数人望而却步,不敢深查。
打草惊蛇,是此刻最忌讳的。
陆擎苍当即授意国安技侦部门,以雷霆之势,发起了一场针对宏远集团及其所有关联公司的“关联交易专项审计”。
明面上,这是一次税务稽查,完全合法合规。
暗地里,一支由顶尖金融分析师和网络安全专家组成的队伍,伪装成税务稽查人员,长驱直入,获得了合法调取其全部资金流转凭证的权力。
一张无形的大网,从资金的源头撒下,每一笔肮脏的交易,都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舆论的战场上,小刘记者再次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这一次,不是公开发布的视频,而是一份名为《一枚私章背后的三十年》的深度内参稿。
稿件没有一句煽动性的语言,更没有点任何人的名。
它只是冷静地将历史档案并列陈列:从八十年代某个凭条子就能拿到稀缺资源的“特批项目”,到九十年代某个绕开国资委的“改制试点”,再到今天这个挂着“民间创新”名号的基金会……
手法如出一辙,路径惊人相似。
稿件的附录部分,更是附上了一张张高清扫描的签字风格比对图。
不同的年代,不同的项目,签名笔迹的倾斜角度、收笔力道,都指向了同一个隐秘的权力圈子。
这篇不发一言、却字字诛心的内参,被呈送到最高层领导的案头后,据说当天下午,几位核心决策者的秘书都接到了同一个指示:彻查。
风,起于青萍之末。
几天后,一场全国性的医学伦理研讨会在军医大学召开。
程永年教授作为学术委员会主席,发表了主题演讲。
演讲的最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我最近总在反思一个问题,”他对着台下数百名医学界的泰斗和新秀,沉声问道,“当我们把‘特殊照顾’当成一种传统,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已经把‘违规’,当成了一种惯例?”
话音未落,他从助教手中接过一份文件,高高举起。
“这是一份伪造的‘专家推荐函’!”他声若洪钟,“上面的措辞、格式,完全模仿了当下某些机构包装伪科研项目的套路。他们找到德高望重的老专家,许以‘顾问’之名,动辄几十万的‘研究经费’,只为换取一个签名,一个站台。他们偷走了我们的信誉,去为他们的谎言背书!”
台下,前排几位白发苍苍的资深教授,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会议结束后不到三个小时,就有三名曾被“南明基金会”游说站台的老专家,主动敲开了纪检委的门,向组织说明情况。
法律的利剑,也在此刻悍然出鞘。
退休返聘的老孙法官,在研究了林晚星提供的所有程序漏洞证据后,奋笔疾书,起草了一份《关于历史审批行为合法性追溯的法律意见书》。
他在意见书中旗帜鲜明地提出:“私章,代表个人信用,不具备行政效力。凡以此类形式绕开集体决策、规避法定程序者,无论其动机为何,其行为本身均应视为程序违法!”
他更进一步建议,以此案为契机,成立一个由最高司法机关、监察部门、审计部门共同组成的独立核查组,对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所有享受过类似“特殊政策”的试点项目、改制企业,逐一进行合法性复核。
“绝不能让个案处理,变成遮掩系统性漏洞的工具!”
这份措得异常强硬的法律意见,很快获得了中央依法治国办的批转督办。
山雨欲来风满楼。
一个深夜,林晚星的办公室收到一个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匿名快递。
她拆开层层包裹,里面没有信,只有一本被撕去封面的旧册子,更准确地说,是残卷。
《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印章使用登记簿》。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尖停在了一个条目上。
日期:1998年6月12日。
登记内容清晰无比:“南明基金会备案材料借阅,经手人:赵承业,用途:空白。”
那个本该最重要的“用途”一栏,竟然是空白!
这意味着,赵承业当年,是以一个无法言明的理由,拿走了本该严格保管的审批材料和印章。
这是无可辩驳的、最致命的程序违规!
她凝视着那片刺眼的空白,良久,将残页小心地进行高精度扫描,加密归档。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陆擎苍带着一身夜的寒气走了进来。
“都安排好了。”他低声说。
林晚星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那片空白上,轻声说:“现在,已经不是谁说了算的问题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仿佛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这盘棋的幕后黑手宣判:
“是规矩,究竟能不能立住的问题。”
窗外,积蓄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一道惨白的闪电猛然劈开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
光芒掠过林晚星的办公桌,桌上,一份刚刚拟定、尚未拆封的《“薪火计划”年度预算草案》,正静静地压在一叠厚厚的、来自全国各地的举报信之上。
预算是未来的蓝图,而信件是过去的脓疮。
想要让蓝图变为现实,就必须先将脓疮彻底剜除。
而那把手术刀,此刻已经磨砺到了最锋利的时刻。
第一刀,将要切向的那个腐烂最深的组织,它的名字,清晰地印在第一封举报信的抬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