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举报信的抬头,赫然写着“省医药资产清查办公室”。
这正是独立核查组进驻的第一个站点。
然而,抵达当日,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便不期而至。
核查组的车队刚停稳,办公室主任便满脸歉意地迎上来,说原定负责接待工作的李副局长,昨晚突发急性肠胃炎,正在医院输液,实在无法前来。
一个恰到好处的病假。
办公室里,气氛微妙而凝滞。
临时顶替李副局长位置的,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档案科科长。
他满头是汗,紧张地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抽出一份文件,双手递上。
“报告各位领导,我们在整理旧档案柜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个……”他结结巴巴地说,“是关于早年‘寒梅项目’的一份技术转让补偿协议复印件,我们觉得可能对这次清查有参考价值。”
黄干事接过文件,只扫了一眼,镜片后的目光便锐利了三分。
协议的格式、字体,都带着浓重的时代印记,但那纸张——太过洁白,纤维平整,边缘锋利,分明是近几个月才从打印机里吐出来的。
然而,最诡异的是,在那张崭新纸张的骑缝处,盖着一枚已经略显模糊的公章。
印泥的颜色、磨损的痕迹,都与三十年前的真品别无二致。
黄干事压低声音,在林晚星耳边飞速汇报:“局长,是真章盖在了假文件上。他们把当年的公章从档案室里偷了出来,伪造了一份对自己有利的‘历史文件’,想把水搅浑。”
这是最阴险的一招。
一旦这份“证据”被核查组接收,真假难辨之下,整个调查方向都可能被带偏,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之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星身上,等着她雷霆震怒,下令彻查伪造公文的罪魁祸首。
然而,林晚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份复印件,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她拿起笔,在那份文件的接收回执上,写下了一行让在场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批示。
她没有下令追责,甚至没有提及“伪造”二字。
她写道:“凡主动提交历史遗留资料以配合核查者,经查实后,可视情况酌情减轻其后续配合义务。”
此令一出,那位冷汗直流的科长猛地抬起头,
林晚星不动刀,她只是轻轻推开了一扇求生的门。
这道命令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以惊人的速度在各个相关单位内部激起层层涟漪。
那些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些“历史遗留问题”的人,瞬间明白了这道批示背后的潜台词——
坦白,还有从宽的机会;顽抗,只会和那些妄图混淆视听的死硬分子一起被清算!
与其等着被核查组从故纸堆里把问题挖出来,不如自己主动“发现”并上交,换取一个“主动配合”的宽大处理。
一时间,各大单位的档案室、资料库,接连爆发了史无前例的“自发整理”热潮。
仅仅三天。
纪检系统的收件箱被彻底塞爆。
一百多份盖着不同年代印章、内容五花八门的“补交材料”雪片般飞来。
有的是尘封的会议纪要,有的是语焉不详的往来账目,还有的是干脆匿名的检举信。
墙角,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自己塌了半边。
其中,七份看似毫不相关的材料,像七把精准的手术刀,同时刺向了同一个脓疮的核心。
它们分别来自不同的省份和部门,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那两位早已退休、安享尊荣的老领导——一份文件显示,某企业改制时,曾以“技术顾问股”的名义,将百分之三的干股转入其中一位老领导儿子的名下;另一份则是一张人事调动令的草稿,清晰记录了另一位老领导如何亲自致电,将其毫无从医背景的侄女,安排进了军区总院的后勤采购部门……
风暴的另一端,战勤部副部长的办公室里,陆擎苍的视线正锁定在一份来自边境海关的加密电报上。
国安技侦部门的效率超乎想象。
他们发现,就在宏远集团被查封的前一天深夜,有一笔高达五百万港币的资金,通过澳门一家地下钱庄,悄无声息地转入了赵承业妻子,也就是王海东岳母的个人账户。
转账附言写得温情脉脉:孝亲赡养费。
好一笔“孝心”。
陆擎苍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没有直接动用国安的力量,而是拿起另一部电话,接通了海关总署督察局。
“以‘跨境大额现金携带及汇款申报异常’为由,对持卡人立案调查。”他的声音沉稳而果决,“依法冻结该账户所有资金,等待持卡人或其代理人前来解释来源。”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阴谋。
面对海关的合法调查,对方除了启动内部最顶尖的律师团队来应对,别无他法。
而根据情报,宏远集团法务部的总负责人,那位在圈内以“手眼通天”着称的金牌大状,正是其中一位退休老领导的亲外甥。
一张由亲情、金钱和法律编织的网,悄然收紧。
与此同时,舆论的火焰被彻底点燃。
小刘记者没有再搞深度内参,而是推出了一系列名为《一张报销单的旅程》的短视频。
视频里没有一个真人出镜,没有一句旁白指控。
镜头冷静地跟随着一张泛黄的、八十年代的差旅费票据:从它最初被填写,盖上一个偏远县城招待所的公章开始,到它被贴在一本记账凭证上,再到这本凭证辗转进入某家国营药厂的待销毁档案库,最后,这张票据的编号,竟然离奇地出现在了今天“南明基金会”一本光鲜亮丽的财务账本之中,作为一笔“历史项目研发投入”被核销。
三十年的光阴,在票据编号的流转、签名笔迹的微妙变化、以及那枚招待所公章越来越模糊的磨损度中,被串联成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利益链。
视频的结尾,屏幕一黑,缓缓打出一行字:
“有些痕迹,藏得住人,藏不住时间。”
视频上线十二小时,全网播放量突破千万。
评论区彻底沸腾,无数体制内的网友涌入,匿名或半匿名地爆料着自己单位里那些似曾相识的“神操作”,一场全民范围内的“财务考古”轰然开启。
学术界的堡垒,也正被从内部加固。
由程永年教授牵头修订的《军队医疗机构科研合作管理办法》草案,在军医大学的专家论证会上全票通过。
其中,一条新增的“阳光条款”尤为引人注目:“任何与外部机构开展的科研合作项目,必须在立项前,于内部及军网上,对项目的决策流程、资金来源及所有关键参与方的利益关联进行为期十五日的公示。”
会上,程永年面对台下数十家医药企业的代表,言辞犀利,毫不客气:“我们从不畏惧合作,我们怕的,是那只看不见的手,在协议的背后替我们签字!”
新规以下发督办函的形式,火速传遍全军医疗系统。
半个月内,十余家原本与各大军区医院打得火热、拟签约的医药公司,不约而同地主动撤回了合作申请。
其中,两家规模最大的企业,被查出其控股股东,正是那两位老领导的远房亲属。
一个深秋的午夜,林晚星办公室的电话骤然响起。
是老孙法官。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透着一股如释重负的力量:“林局长,赵承业醒了。”
林晚星的心微微一紧。
“他清醒后,只反复说一句话,”老孙法官一字一顿地复述道,“‘别让我女儿……替我赎罪。’”
一个父亲最后的体面与崩溃。
挂断电话,林晚星久久未动。
她拿起桌上一份最新的《国防卫生报》,头版头条,用几乎半个版面的篇幅,刊登了那张“私章借阅登记记录”的高清影印件。
那片刺眼的“空白”用途栏,被一个鲜红的圆圈框出,旁边配发的评论员文章标题,锋利如刀——《制度不会忘记,人民也不会》。
她慢慢合上报刊,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名字,他们最深的恐惧,终于浮现了。
她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场风暴的核心做出最终的诊断:“他们开始怕的,不是被抓,而是被所有人看见。”
桌角的白瓷茶杯里,温水倒映着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随着她放下报纸的轻微震动,水面上的倒影微微晃动,像一面正在寸寸碎裂的镜子。
将黑暗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让每一个阴影都无所遁形,这只是剜除脓疮的第一步。
她的目光越过窗外无边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无数双在黑暗中渴望光明的眼睛。
揭开疮疤,是为了愈合。
而真正的愈合,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秘密和禁令,而是让阳光堂堂正正地照进来,建立一个任何人都能看见、都能信赖的全新秩序。
那才是她真正想做,也必须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