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月国,摄政王府,子时。
书房内未曾点灯,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地面投下一片惨白的霜华。
墨千尘静立于这片霜华之中,玄色常服几乎与身后的阴影融为一体。
唯有领口与袖缘以暗金丝线绣着的蟠龙纹路,在月色下偶尔流转过一丝内敛的幽光。
他面前的书案上,空无一物。
没有堆积的奏章,没有摊开的地图,甚至连一杯早已凉透的茶也没有。
案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窗外疏落的枝影,以及他沉静得近乎凝固的身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致的“空”。
并非无人,而是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绪,都被那立在窗前的男人以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压缩,敛入自身。
使得这方空间呈现出一种真空般的死寂。
影一如同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中央。
单膝点地,垂首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室的沉寂,又或是怕惊动了王爷那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
“王爷,桑吉瓦境内,我们的人折了三个。”
“对方手法干净,是桑吉瓦王庭‘影羽卫’的风格。”
“三日前,桑吉瓦王沧澜以‘祈福禳灾’为由。”
“封闭了王都以南三百里‘迷雾之森’的所有入口,驻守皆为其亲卫,外人不得入。”
“综合所有线索推断,王妃有七成可能,被藏匿于‘迷雾之森’某处。”
他一字一句,清晰冷静,只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推测与情绪。
墨千尘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
他依旧望着窗外那轮将满未满、清辉凛冽的孤月,仿佛影一禀报的,不过是今夜月色尚好。
过了许久,久到影一觉得自己的膝盖几乎要与冰冷的地面冻结在一起。
才听到前方传来一道平静无波的声音,比窗外的月光更冷,更淡。
“知道了。”
三个字,听不出任何意味。
影一心头却是一凛。
他跟随王爷太久,深知这极致的平静之下,酝酿着何等可怕的风暴。
他不敢多言,再次垂首,身形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书房角落的黑暗里。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墨千尘一人。
他缓缓抬起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枚小小的、颜色黯淡陈旧、甚至绣工有些歪扭的平安符。
那是姜宝宝在得知他要出征炎阳国边境时,偷偷跑去京郊香火最盛的寺庙,磕了整整一上午的头,才求来的。
回来时,膝盖都青紫了,还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眼睛亮晶晶地说。
“帅叔叔,菩萨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那时,他觉得这小丫头傻气,却又暖得让他心口发烫。
指尖摩挲着平安符粗糙的布料,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当初的温度和那份毫无保留的赤诚。
为什么?
这三个字再次如同毒蛇,啮咬着他的心脏。
为何宁愿承受这般非人的痛苦,宁愿让他承受这凌迟般的“死讯”,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是在桑吉瓦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让她对他生了隔阂,甚至畏惧?
沧澜。
那个男人的影子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冷意。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的暴戾、焦灼。
以及那被最信任之人亲手推开的尖锐痛楚,被强行压下,冰封于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之下。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已只剩下绝对的冷静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不需要再等任何证据,不需要再做任何确认。
他的直觉,他麾下暗势力用鲜血换来的线索。
以及那颗为她而跳动、此刻正承受着无尽煎熬的心,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桑吉瓦,迷雾之森。
他要亲自去,把她带回来。
无论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她是否愿意。
转身,走向书房一侧悬挂的兵器架。
架上没有琳琅满目的神兵利器,只孤零零地悬着一柄剑。
剑鞘古朴,通体玄黑,没有任何装饰,只在鞘口处刻着一个古老的“陨”字。
“陨星”。
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剑。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握上冰冷的剑柄。
那一瞬间,他身上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气息陡然一变?
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掌控帝国的摄政王?
而是变回了那个曾踏着尸山血海、令三国联军闻风丧胆的战场杀神。
“锵——”
一声轻微却锐利无比的嗡鸣,陨星剑出鞘三寸。
冰冷的剑身在月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瞬间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以及那双深眸中一闪而逝的、足以冰封千里的杀意。
剑身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也仿佛映出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正于痛苦中挣扎的娇小身影。
剑回鞘,声音沉闷,却带着千钧之力。
他未唤侍从,未着王服,甚至未通知宫中那位年轻的皇帝侄子。
只是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同色斗篷,兜帽压下,遮住了大半面容。
推开书房门,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也吹动了他玄色的衣袂。
王府内依旧寂静,巡夜的护卫见到他,皆无声跪地,不敢抬头。
他们感受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比往日更冷,更沉,带着一种即将远征的、一往无前的决绝。
墨千尘步履沉稳,穿过重重庭院,未曾回头看一眼那依旧保持着原样、却已失去主人的栖梧苑。
每多看一眼,都是对她那份“遗弃”的确认,都是对他此刻行动的动摇。
他不能动摇。
府门外,影一早已备好两匹通体乌黑、唯有四蹄雪白的骏马——“踏雪乌骓”。
马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身上那股肃杀之气,安静地立于夜色中,鼻息间喷出淡淡的白雾。
墨千尘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矫健。影一紧随其后。
“王爷,是否通知边境守军接应?”
影一低声询问。
“不必。”
墨千尘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比夜风更冷。
“此行,隐秘为上。”
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对掌控。
“传令‘暗羽’,潜入桑吉瓦王都,监视沧澜及王庭一切异动。
“若有阻拦本王寻人者杀。”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影一分明感觉到周遭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
“是。”
影一凛然应命。
墨千尘最后抬眸,望了一眼帝都巍峨的城墙轮廓,以及皇宫的方向。
那里有他需要守护的江山社稷,有他需要辅佐的侄子。
但此刻,这一切都被他暂时搁置。
没有什么,比找到那个狠心的小女人更重要。
他一扯缰绳,踏雪乌骓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四蹄腾空。
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利箭,射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影一策马紧随。
两骑绝尘,未曾惊动帝都一丝一毫的安宁。
却带着足以掀翻一个国度的风暴,直扑向南方那片神秘而危险的密林。
月色凄清,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暗夜中追逐着猎物的幽灵。
官道两旁的树木飞速向后掠去,风声在耳边呼啸。
却盖不住墨千尘心中那个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的念头。
宝宝,等我。
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模样。
无论你为何躲我。
天涯海角,碧落黄泉,你也只能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