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城西的风还没停。
江知梨站在沈府后门,看着林公子低头跟在云娘身后。他身上的青衫已经换了,换成一件干净的灰袍,袖口还带着浆洗过的褶皱。脸上的伤涂了药,右手手腕重新包扎过,走路时脚步仍有些虚。
“你怕吗?”她问。
林公子停下,抬头看她。
“怕。”他说,“但我更怕什么都不做。”
江知梨点头,转身走进府门。
沈棠月已经在正厅等了半宿。她坐在椅子上,裙摆铺在地上,手指一直掐着掌心。听见脚步声猛地站起来,目光落在林公子脸上。
“你没事?”
林公子笑了笑:“夫人救了我。”
沈棠月没再说话,快步上前,从袖中抽出一张纸递到江知梨手里。
“这是昨夜我让顾清言查的账目往来。户部三日前调银两千七百两,名义是修缮河道,实际去向不明。但签章的是赵大人,用的是皇后族弟的私印。”
江知梨接过纸,扫了一眼。
纸面字迹工整,每一笔都压得极稳。
她抬眼看向女儿:“你让他写的?”
“不是。”沈棠月摇头,“是他自己整理的。他知道这事牵连大,主动送来的。”
江知梨将纸折好,放进袖袋。
“很好。”
她走到桌边,提起笔,在一张空白公文纸上写下几行字。写完吹干墨迹,叠成方块,用红线缠住。
“我要进宫。”她说。
沈棠月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江知梨说,“你现在出府,只会引人注意。留在府里,盯住外院动静。若有陈家的人来探消息,立刻让人报我。”
“那……林公子怎么办?”
“他留下。”江知梨说,“没人知道他还活着。只要没人看见他,他们就不会想到证据已经落在我手里。”
林公子站直身体:“我听夫人安排。”
江知梨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云娘。
“你陪他在后院静室待着。没有我命令,不准出门一步。”
云娘应下。
江知梨披上外袍,提步出门。
马车已在门口候着。车夫是老周伯亲自挑的,不说话,只点头。
一路上街道渐喧,早市开张,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江知梨靠在车厢壁上,闭眼不动。
心声罗盘忽然震动。
一段念头钻入脑海:
“皇帝心声:若林家倒,三皇子必受牵连。”
她睁开眼。
手指慢慢收紧。
原来如此。
林家表面只是个中层官宦之家,可林公子的父亲曾是三皇子的启蒙老师。当年三皇子被废,唯有林父敢当面谏言。后来虽未获罪,但也被贬出京。如今三皇子复起,朝中耳目遍布,若林家因贪墨案覆灭,三皇子势力必然动摇。
而皇后族弟动手,不只是为了钱。
是为了断三皇子一臂。
江知梨嘴角微动。
难怪他们急着让林公子“失踪”。
马车停在宫门外。
守门侍卫认得她,点头放行。
她步行穿过长廊,一路未遇阻拦。到了御前殿外,内监通报后让她进去。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见她进来,放下朱笔。
“沈夫人又来了。”
“臣妇有要事禀报。”
皇帝示意她近前。
江知梨取出那封公文纸,双手呈上。
“这是户部三日前的真实账册副本,上面有赵大人私自调银的签名。另有大理寺副使证词,证明巡防营曾于昨夜派人追杀林公子,意图灭口。”
皇帝翻开纸页,眉头越皱越紧。
片刻后冷笑一声:“赵成安,真是胆子肥了。”
江知梨站着没动。
“林公子并未贪墨。他当日进出库房的时间、签字账目均有留存。真正动手脚的是赵大人,利用职务之便伪造记录,栽赃陷害。”
皇帝抬眼:“你为何替他出头?”
“因为有人想借他的命,扳倒不该倒的人。”她说,“林家清白,三皇子也清白。若任由此事发酵,朝局必乱。”
皇帝盯着她看了很久。
忽然笑了。
“沈夫人啊沈夫人,你每次来,都带着一把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你说得对。林家不能倒。三皇子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
他回头看向内监:“传李御史,带上刑部主审官,半个时辰内赶到大理寺。重审林公子一案。”
又对江知梨说:“你带来的证据,我会交给都察院备案。赵成安的事,不会就这么算了。”
江知梨躬身:“谢陛下明察。”
皇帝摆手:“别谢得太早。你帮了我一次,我也记着。但宫里不缺恩怨,下次若站错队,可没人能保你。”
“臣妇所行,只问是非。”她说,“不站队。”
皇帝看着她,再次笑了。
“你这话,比那些满嘴忠义的大臣可信多了。”
他坐回案前,提起笔,在一份文书上写下几个字,盖上私印。
“拿去吧。这是赦免令,林公子即刻释放,不得再以任何理由拘押。”
江知梨接过文书,收入袖中。
“多谢陛下。”
她转身欲走。
“等等。”皇帝叫住她,“你女儿……沈棠月,是不是和寒门才子顾清言走得近?”
江知梨脚步一顿。
“是。”
“顾清言这人,文章不错,性子也稳。可惜出身太低。”皇帝淡淡道,“不过,若是能在这次查账中立功,倒也不是不能提拔。”
江知梨回身,深深一礼。
“臣妇代小女谢恩。”
皇帝摆手:“去吧。”
她走出御前殿,阳光照在脸上。
手伸进袖袋,摸到那张赦免令。
纸面平整,印泥未干。
回程路上,她让车夫先绕去大理寺。
门口已有百姓围观。
几名差役守在门前,神情紧张。
江知梨下车,手持赦免令走到门前。
“奉陛下旨意,释放林公子。”
差役验过文书,脸色一变,连忙进去通传。
不多时,林公子被人扶了出来。他脚步还不稳,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看见江知梨,嘴唇动了动。
“夫人……”
“别说话。”她说,“先回家。”
一行人上车返程。
马车刚动,心声罗盘再次震动。
一段新念头响起:
“赵成安逃了。”
江知梨眼神一冷。
她掀开车帘,对外面骑马跟随的云娘低声吩咐:“去东巷,找周伯的儿子,让他带人守住城东三个渡口。赵成安若想出京,必走水路。”
云娘点头,策马离去。
沈府后门,沈棠月早已等在院中。
见林公子下车,她冲上前一步,却又停下。
“你……真的没事了?”
林公子看着她,笑了下:“没事了。是你母亲救了我。”
沈棠月转头看向江知梨。
眼睛红了。
“娘……”
“别哭。”江知梨说,“事情还没完。”
她走进厅堂,坐下。
“赵成安跑了。他会去找皇后族弟求庇护。只要他还在京中一日,这件事就还没结束。”
沈棠月咬唇:“那我们怎么办?”
“等。”她说,“他会自己露出尾巴。”
林公子站在门口,低声说:“我可以作证。他在库房改动账目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袖中滑出一枚私印。”
“你说了不算。”江知梨说,“但现在,有人会信你。”
她从袖中取出皇帝亲批的文书,放在桌上。
“有了这个,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有人听。”
沈棠月走过去,手指轻轻抚过那枚朱印。
“娘,您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会栽赃?”
“我不知道。”江知梨说,“但我信人心有破绽。只要他们动手,就会留下痕迹。”
外面传来脚步声。
云娘回来,站在门外。
“周伯的儿子说,东渡口发现一艘无牌船,半夜靠岸,有人搬运箱子上船。”
江知梨站起身。
“走,去东渡口。”
沈棠月立刻跟上。
“你留下。”江知梨说,“看好林公子。若有人来探,就说他已远走避祸。”
“可是——”
“没有可是。”她打断,“你是沈家的女儿,不是只能躲在后面的人。守好这个家,就是你的战场。”
沈棠月怔住。
然后慢慢点头。
江知梨转身出门。
云娘紧跟其后。
马车驶出府门,朝着城东而去。
天边乌云压下,风越来越大。
江知梨坐在车内,手按在袖袋中的赦免令上。
指节微微发白。
马车突然一震,停了下来。
车夫在外面说:“夫人,前面路被堵了。”
江知梨掀帘。
前方街口,横着一辆翻倒的货箱车,木箱散落一地,里面滚出几卷布匹。
一个小孩蹲在路边哭。
车夫跳下车去查看。
江知梨盯着那孩子。
他穿着粗布衣,鞋底磨穿,可左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
款式熟悉。
是宫里赏给内侍亲眷的样式。
她放下帘子。
“别下去。”
云娘低声问:“是陷阱?”
“是调虎离山。”她说,“他们不想让我去东渡口。”
车夫在外喊:“夫人,要不要绕路?”
江知梨沉默片刻。
“掉头。”
“不去东渡口了?”
“去。”她说,“但不从这条路。”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写下几个字,交给云娘。
“送去北营,找沈怀舟的副将,让他带十个人,直接去东渡口截船。人可以抓,东西不能丢。”
云娘接过纸条,翻身下马,疾奔而去。
江知梨重新坐好。
“走西巷,绕去南街,再转北门。”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
马车缓缓后退,转入小巷。
巷子狭窄,两侧人家闭门。
风吹过,一片枯叶贴着车轮滚动。
江知梨靠在车厢壁上,闭眼。
心声罗盘第三次震动。
最后一条今日的心声浮现:
“密诏在侯府地窖。”
她猛然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