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快步走进院子时,江知梨正坐在檐下翻那封边关来信。纸页已经干了,墨迹清晰,沈怀舟的字一向硬,一笔一划像刻上去的。
她看完第三遍,把信折起塞进袖袋。
鸽子飞走后,她一直盯着屋檐角落看。那里曾落过一只灰羽,现在只剩瓦片在日头下泛白。
“夫人。”云娘低声,“四小姐回来了,刚进二门。”
江知梨抬眼。“一个人?”
“跟了个书生模样的人,隔着五六步远,没进院。”
她指尖在信纸上敲了一下。“让她过来。”
不过片刻,沈棠月提着裙角小跑进来。脸上带着笑,耳尖却红着,发间的蝴蝶簪晃得厉害。
“娘。”她站定,声音比平日软,“我回来了。”
江知梨不动声色打量她一眼。“去了哪里?”
“去庙市了。”沈棠月低头理袖口,“听说今日有新印的话本,我去看看。”
“就为这个?”
“还……遇见一个人。”
江知梨眉梢微动。
心声罗盘忽然震了一下。
**“若能嫁他,该多好”**
十个字,短促,急切。
她盯着女儿的脸,慢慢合上眼又睁开。
“谁?”她问。
“顾清言。”沈棠月声音轻了些,“寒门出身,在国子监读书,前日才入京。”
江知梨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人呢?”
“在外头等朋友,我们只说了几句话。”沈棠月抬头,眼里亮晶晶的,“他说话很好听,不绕弯,也不夸我。别人都说‘小姐貌美’,他却说‘你衣裳干净’。”
江知梨冷笑。“你便因这一句,心里动了?”
沈棠月抿嘴,没应。
“他在哪读的书?父亲做什么?家中几口人?可有婚配?”江知梨连着问。
“这……我不知道。”她摇头,“我没问这些。”
“那你知什么?”江知梨目光压下来,“你知道他是不是孤身一人进京?有没有靠山?有没有欠债?有没有被通缉?你一句都不知,倒先想着嫁了?”
沈棠月低下头。“我不是……我是觉得他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看我的时候,不像别人那样盯着脸瞧。他问我读过哪些书,我说《女则》《诗经》,他就背了一段‘桃之夭夭’,说这诗不该用来劝女子守礼,该是祝人过得欢喜的。”
江知梨沉默。
这话不算出格,也不算新鲜。可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说出,对一个小姑娘来说,确实容易动心。
但她不信巧合。
女儿今日出门,说是去买话本,偏就“偶遇”一个谈吐不俗的穷书生?对方不多不少,刚好说了几句让她心动的话,然后悄然退开?
太巧了。
她想起昨夜收到的情报——近来有数名寒门学子被引荐入京,名义是“举贤才”,实则背后有人推手。其中三人已查出与巡防营副统领有关。
王富贵的事还没完,又冒出个顾清言?
她袖中手指捏紧那封边关信。
沈怀舟提醒她,王富贵背后恐牵连更深。如今一个刚入京的书生,偏偏撞在沈棠月面前露脸?
不可能是偶然。
“你喜欢他哪一点?”她忽然问。
沈棠月犹豫一下。“他……挺直。走路不低头,也不张望。说话时不搓手,不赔笑。就像……就像知道自己要什么似的。”
江知梨眯眼。
这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一个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若目标是沈家女儿,绝不会只是图个姻缘。
她起身走到女儿面前,抬手扶正她发间歪了的蝴蝶簪。
“你说他挺直?”她低声道,“可你知道吗?最狠的人,往往站得最直。因为他们不怕被人看见影子。”
沈棠月眨了眨眼。“娘,您是不是想多了?他就是个普通书生……”
“你十五岁那年,有个卖糖人的老汉,给你捏了只凤凰,你说他心善。”江知梨打断她,“后来呢?他偷了你腰上的玉佩,当夜就逃出城去。你十六岁那年,花园里捡到一把扇子,上面题诗清雅,你念了三天。结果那是赵轩故意丢的,就为了看你会不会捡。”
沈棠月咬唇。
“现在又来一个‘说话好听’的书生。”江知梨盯着她,“你以为是缘分,其实是套路。他们都知道你喜欢什么,所以专门扮成那个样子站在你必经的路上。”
“可顾清言不一样!”沈棠月脱口而出,“他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
“他……他连我的名字都没问全。”
江知梨冷笑。“所以他装作不在乎,反而让你更在意。高明。”
沈棠月急了。“您没见过他,凭什么这么说他?”
“我不需要见他。”江知梨转身走向内室,“我只需要知道,你一回来就说他帅,心里想着嫁他。这就够了。”
她停在门口,回头看了女儿一眼。
“你是沈家的女儿。不是路边任人摘的花。谁想靠近你,都得先过我这一关。”
沈棠月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裙带。
半晌,她小声说:“我只是……想找个真心待我的人。”
江知梨脚步顿了一下。
她没回头。
“真心?”她声音冷了些,“等你看到他背后藏着什么,再谈真心也不迟。”
说完,她进了屋子。
门关上之前,她对云娘使了个眼色。
云娘会意,低头退开,转身朝外走去。
屋里,江知梨坐回案前,抽出一张空白纸,写下三个字:顾清言。
她笔尖一顿,在名字下面画了一道横线。
然后提笔写第二行:籍贯不明,入京时间短,无保人,无官职,与国子监无正式关联记录。
第三行:出现在沈棠月必经之路的时间,恰为王富贵事发当日午后。
第四行:言行刻意反常,迎合少女心理。
她盯着这张纸看了一会儿,吹干墨迹,折起来放进一个暗格匣子。
这是她专用的情报匣,每有一人列入,就意味着已被盯上。
她刚合上匣子,心声罗盘又震了一下。
**“密诏副本已送出”**
还是那十个字。
她猛地抬头看向窗外。
刚才那只鸽子飞过的方向,正是城东。
而顾清言住的客栈,就在城东柳巷。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一道缝往外看。
沈棠月还站在院子里,望着紧闭的房门。
风吹起她的裙角,蝴蝶簪在光下闪了一下。
江知梨收回视线,拿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
茶凉了。
她放下杯子,取出玉牌放在掌心。
边缘那道刻痕还在。
她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感觉纹路很深,不像是无意划伤。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云娘回来了。
“夫人。”她在门外低声,“查到了。顾清言三日前入住悦来客栈,登记的是真名,但保书是假的。签保人姓李,经查是巡防营一名小吏,昨日已调往北地。”
江知梨眼神沉了下去。
又是巡防营。
王富贵勾结副统领,现在一个新来的书生,保人又是巡防营的人?
她忽然想起沈怀舟信里那句话:**“若查王富贵背后之人,恐牵连更深。”**
原来这么快就来了。
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门。
云娘立刻低头。
“加派两个人,日夜盯着顾清言。”她说,“不要靠近,不要露面。他见谁,说什么,去哪条街,买什么东西,全部记下。”
“是。”
“还有。”她顿了一下,“查他住的房间,有没有信件往来。特别是夜间,有没有人偷偷送东西进去。”
云娘点头,正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江知梨从匣子里抽出那张纸,撕下写着顾清言信息的那一角,递给她,“按这个查。我要他在老家的一切事。”
云娘接过,迅速离开。
江知梨关上门,回到桌前坐下。
她看着空了的茶杯,忽然觉得有些累。
这些年,她一直在防。防婆家夺产,防外室争位,防奸人害子。如今连女儿的心思,都要当成破绽来堵。
可她不能松。
一旦松了,死的就是她的孩子。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
片刻后,她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很轻,是沈棠月走了。
她没叫住她。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过才知道痛。
但她也不会让女儿真的摔下去。
门缝里透进一线光,照在桌上的玉牌上。
那道刻痕,在光下显得更深了。
江知梨伸手摸了摸。
忽然,她睁开眼。
她记得这块玉牌交给老者时,是正面朝上的。
而现在,它是反面朝上。
她抓起玉牌翻过来。
背面右下角,多了一个极小的符号,像是一把刀,插在一本书上。
她盯着那个符号,呼吸慢了下来。
这不是她留的。
也不是老者能做的。
这意味着,有人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动过这块玉牌,并且留下了标记。
她立刻起身,打开情报匣,翻出之前收好的旧物。
一张地图,一份名单,三枚暗器。
都没有这个符号。
说明这是新的联络方式。
专为某个人准备的。
她把玉牌放回桌上,手指缓缓收紧。
外面天色渐暗。
她站在窗前,看着最后一缕阳光落在院中石阶上。
石阶边缘裂了一道缝,杂草从里面钻出来。
她盯着那根草看了一会儿。
然后转身,提起桌上的油灯。
火光映在墙上,影子拉得很长。
她走到柜子前,打开底层抽屉,拿出一把短匕。
刀刃出鞘一半,寒光一闪。
她把玉牌放在匕首旁边。
两样东西并排躺着,像一对即将出鞘的武器。
门外,一阵风刮过,吹得窗纸哗哗响。
她没有回头。
而是低声说了一句:“来吧。”
匕首的光,映在她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