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站在侯府正厅门口,手按在门框上。
指节还残留着昨夜捏紧批文的僵硬。他低头看了眼掌心,那张纸已经被汗水浸出一道褶皱,但他没松开。
厅内已有动静。
几张长桌排开,布衣短打的商贾坐在一侧,穿锦袍的坐在另一侧。他们低声交谈,没人高声笑。这些人里,有城南绸缎行的老东家,有西市米粮铺的掌柜,还有几家跑南北货的行首。都是江知梨早年布下的线,今日被一纸令召来。
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江知梨已经到了。
她坐在主位,月白襦裙未换,鸦青比甲也和昨日一样。发髻仍是松散的样子,像刚起身,其实她天未亮就醒了。云娘进来时,看见她在灯下写了三封信,一封给商会,一封给户部熟人,还有一封密封后交给了暗卫。
她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向门口。
“来了。”她说。
不是问,是确认。
沈晏清走到她身侧站定,没有立刻说话。他知道今天不是庆功,是立势。
江知梨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
厅内渐渐安静。
她开口:“今日请诸位来,不为别的。我儿沈晏清,前几日遭合伙人构陷,私账造假,文书伪造,连钱庄都敢收他名下抵押。”
“他查了七天,翻了三百多页账本,找出三本假册,两份密契。”
“官判已下,王富贵入狱三年,产业查封抵债。”
“两家绸缎庄、一间药铺、三亩地,归还原主。”
她放下茶杯,目光扫过众人。
“有人觉得,他年轻,好欺。”
“可他没求人,没哭诉,也没找靠山压人。”
“他靠的是证据,是规矩,是商道该有的样子。”
一个穿靛蓝长衫的老者站起来,拱手:“夫人说得是。这等事若不正,以后谁还敢合伙做生意?”
旁边有人附和:“就是。沈少爷能自己查出来,还能走通官路,本事不小。”
江知梨点头:“所以今日不光是说事,也是表态。”
“从今往后,凡我沈家生意,账目公开,三月一核,由商会派员监督。”
“若有贪墨,不论亲疏,逐出号外。”
“但凡有人想动我儿产业——”
她顿了顿,声音冷了一分。
“我请在座各位,一起断他货源,封他铺面,让他在京中无一处落脚之地。”
满厅静了片刻。
随后,有人拍桌而起:“夫人这话,我应了!”
“沈少爷这回赢的是理,护的是规。我们这些老骨头,不能看着歪风压正气!”
一人带头,陆续有人站起。
到最后,厅中只剩两人坐着。江知梨没看他们,只对沈晏清说:“听见了吗?”
沈晏清喉头滚动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这样。他以为只是母亲替他撑腰,没想到她直接拉了整个商界作阵。
“听见了。”他说。
“那就该你说了。”
他往前一步,站到厅中。
所有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他去铺子里认账房先生。那时他怯场,躲在母亲身后。现在他站在这里,背后再没人可躲。
“我叫沈晏清。”
“今年二十。”
“这是我第一次独管生意。”
“七日前,我发现账目不对。”
“我没声张,先查内账,再对进出货单。”
“查到第三天,发现王富贵用我的印信签了全权委托书。”
“第五天,找到他和钱贩子的分成契。”
“第七天,报官。”
他抬头,直视那些坐着的人。
“我不是来谢恩的。”
“我是来告诉你们——”
“以后和我做生意,可以赚,但不能骗。”
“你想吞我一口,我就反咬你全身。”
话音落下,厅内反倒安静了。
片刻后,一个穿灰袍的中年人笑了:“好小子,有胆。”
江知梨这时才站起身。
她走到沈晏清身边,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递给他。
“这是商会特许的通行令。”
“凭此牌,你可在五城设分号,免三年税。”
“明日就会送到你铺子里。”
沈晏清接过牌子,入手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普通商人要跑三年人情,送两年礼,才可能拿到一张。母亲今日一句话,就为他争来了。
“谢谢娘。”他低声说。
江知梨没应。
她转头对众人道:“我儿刚起步,难免有人不服。”
“若有人想试他深浅,我不拦。”
“但提醒一句——”
“他手里有账,我手里有人。”
“谁动手,别怪我们不留情面。”
说完,她转身走向内堂。
沈晏清没跟上。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把铜牌放进怀里,然后对众人拱手一拳。
“多谢诸位今日到场。”
“三日后,我在南铺开宴,请大家品新到的川蜀绸。”
“不来者,我不怪。”
“但来了的,就是朋友。”
他转身要走,却被一人叫住。
“沈少爷留步。”
是个穿褐袍的矮胖男人,脸上有道旧疤。他上前一步,掏出一块木牌放在桌上。
“我这有个北线商路,每月走一趟漠南。”
“以前怕风险,只敢小宗运货。”
“今日看你行事,我信得过。”
“从下月起,你若愿意,我走你一半货。”
沈晏清盯着那块牌。
他知道这条线值多少。一趟下来,净利至少八百两。别人不会轻易分出来。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没慌。”那人说,“换了别人,早闹上门去了。你不动声色,查到根上才动手。”
“和我这种人合得来。”
沈晏清没立刻接话。
他想起昨夜母亲说的话:真正的手,还在暗处。
他也想起暗卫带来的消息:王富贵每月初七去城东小院,见一个身份不明的女人,身边随从是陈家旧部。
柳烟烟的名字还没说出来,但他已经知道,这事没完。
“我可以接你的线。”他对褐袍人说,“但有个条件。”
“你要答应,所有账目由我方账房核对。”
“若有出入,立即停运。”
那人咧嘴一笑:“行,就按你说的办。”
沈晏清点头,拿起木牌。
他走出大厅时,阳光正好照在台阶上。他眯了下眼,把牌子塞进贴身荷包。
云娘在廊下等他。
“夫人让我告诉你,暗卫已经调派。”
“你每日出行,会有两人随行。”
“南铺新招的伙计里,有两个是你父亲的老部下。”
“还有……”
她压低声音,“城东那座小院,昨夜有人进出。”
“一个女人,戴着帷帽,身形瘦。”
“她屋里烧过东西,灰烬里有半张烧毁的契纸。”
沈晏清眼神一沉。
“查出来是什么契?”
“像是地契。”
“但字迹太碎,拼不出完整信息。”
他沉默片刻,问:“娘知道了吗?”
“知道了。”
“她让你别急。”
“她说,鱼刚咬钩,不能拉竿。”
沈晏清站在廊下,风吹起他的衣角。
他知道母亲在等什么。等那个女人再出手,等她露出更多痕迹。只要她再动一次,就能顺藤摸到柳烟烟。
他转身往自己院子走。
刚到门口,迎面撞上一个暗卫。
“三少爷。”那人递上一封信,“刚从户部出来的消息。”
“王富贵叔父昨晚招了。”
“他说有人每月给他十两银子,让他在盐引案里顶罪。”
“钱是从一家香料铺转的。”
“那家铺子……”
“挂在陈老夫人娘家侄子名下。”
沈晏清接过信,手指收紧。
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说“比他们更深”。
这不是王富贵一个人的局。是陈家早就布好的网。从他成亲那天起,就在等他犯错。
他快步走进屋,把信摊在桌上。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檐下,啄了两下瓦片,飞走了。
沈晏清盯着信纸最末一行字。那里写着香料铺的地址。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查到底。
笔尖用力,戳破了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