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走出院子时,天光已经铺满了前院的石板路。他袖中那封户部来的信被折成窄条,贴着胸口放着。风从回廊吹过来,带着点早春的凉意,但他没停下脚步。
江知梨在后园的小亭里等他。
她坐在靠东的位置,手里拿着一卷纸,像是刚看过什么账目。云娘站在三步外,低头不语。听见脚步声,江知梨抬眼看了过来。
“查了。”沈晏清把信递过去,“香料铺是陈老夫人娘家侄子名下的产业,钱从那里转出,每月初七打一次银子。”
江知梨接过信,只扫了一眼,就递给了云娘。
“你去一趟户部,找刘主事,问他这桩盐引案有没有报备过御史台。”她说。
云娘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沈晏清在她对面坐下。“娘,这事牵到陈家了。”
“早就牵到了。”江知梨声音很平,“他们不会只动你一个。”
正说着,一个暗卫从西角门进来,单膝落地。
“夫人,四小姐那边有消息。”
江知梨眼神一动。
“说。”
“今日是四小姐及笄礼,赵轩送了贺礼,是一对玉簪。人也来了,在外院观礼。他走时和管事说了句话,让‘年后记得补上那份文书’。”
沈晏清皱眉:“赵轩?那个在吏部候缺的?”
暗卫点头:“正是。他这两月常往府里送东西,说是仰慕四小姐才情。”
江知梨没说话,闭了下眼。
心声罗盘响了。
【贪权】
只有两个字,清晰得很。
她睁开眼,看向暗卫。“赵轩现在在哪?”
“刚出府门,骑马往南去了。”
“盯住他。他见谁,说什么,一字不漏报上来。”
“是。”
暗卫退下后,沈晏清问:“娘,你是怀疑他?”
江知梨没有直接答。“棠月呢?”
“还在内院,宾客还没散完。”
“你去叫她来。”顿了顿,“别走正路,让她从后角门进。”
沈晏清起身去了。
半个时辰后,沈棠月到了。
她换了身衣裳,粉白襦裙换成了浅青色的常服,发上的蝴蝶簪也没戴。进门时脚步轻,脸上没什么笑意。
“娘。”她低声叫。
江知梨看着她。“及笄了,以后不能再被人牵着走。”
沈棠月点头。
“你知道赵轩今天为什么来?”
“他说……仰慕我。”
“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不知道?”
沈棠月摇头。
江知梨道:“他想借你进沈家门,再借沈家势,往上爬。”
沈棠月一怔。
“他送玉簪,不是为情,是为利。他说的文书,是要你父亲写荐书,让他补实缺。”
沈棠月手指微微收紧。
“娘,我该怎么办?”
“你不想嫁他,就得让他不能娶。”
“可他没犯错,没人能拦他入仕。”
“他会犯。”江知梨说,“只要他想往上爬,就会伸手。伸手就有痕迹。”
沈棠月抬头:“娘的意思是,等他自己露出来?”
“不。”江知梨摇头,“你要让他快点伸手。”
沈棠月沉默片刻。“怎么让他伸手?”
“你得让他觉得,你能帮他。”
“比如?”
“你明日去他常去的茶楼,坐他能看到的位置。带一本《政要辑录》,翻到漕运那一章。再让丫鬟说,你舅舅在户部当差,最懂这些事。”
沈棠月听着,眼睛慢慢亮了。
“然后呢?”
“他会来找你。你说你不懂官场,但愿意听他讲。他若说起某处缺银、某地可改章程,你就记下来。”
“记下来做什么?”
“交给暗卫。”江知梨声音沉下去,“我要知道他到底想动哪一块。”
沈棠月点头。“我明白了。”
第二天午后,沈棠月去了茶楼。
她照母亲说的做了。穿浅青衣,坐临窗位,桌上摆着那本书。丫鬟小声说了几句话,故意让旁边人听见。
不到半日,消息回来了。
赵轩当晚就去了吏部一位同僚家,问起今年漕粮押运的差事安排。他还拿出一张名单,上面有三个名字,都是负责押运的小官。
第三天,他又去了一趟城西的酒肆,见了一个穿灰袍的人。那人是工部书吏,管过河道修缮的账。
暗卫把话一字不落传了回来。
江知梨听完,对云娘说:“去找周伯,让他查工部去年的河工报销册,看有没有这三个名字。”
云娘去了。
两天后,册子来了。
那三个押运官,每人名下都多领了五十两银子,理由是“巡河辛劳费”。而签批人,正是赵轩的叔父,工部员外郎赵崇安。
江知梨把册子递给沈棠月。
“你看明白了吗?”
沈棠月翻着册子,脸色变了。“他是想让他们贪,然后再揭发,立功升职?”
“不止。”江知梨指着其中一页,“这三人不在他职权内,他动不了。所以他要先让他们犯错,再由他‘偶然’发现,呈报上去。”
“这是设局。”
“对。他要的是功劳,不是真相。”
沈棠月咬了下唇。“那我们现在就揭穿他?”
“不。”江知梨摇头,“你现在揭,别人只会说你因拒婚报复。要让别人先看到他的贪。”
“怎么让?”
“让他自己说出来。”
三天后,赵轩又来了沈府。
这次是托人送帖,说有要事相商。沈棠月让人请他在外厅稍候,自己换衣去了。
江知梨提前在厅侧耳房里安排了暗格,夹层中藏了薄铜片,能传声。
赵轩一进门就说:“听闻令尊与户部李侍郎交好,不知可否引荐一二?”
沈棠月端茶的手一顿。
“赵公子为何突然想见李侍郎?”
“近日我在研习漕务,有些想法,欲上呈御前。若有侍郎提点,事半功倍。”
“你想上折子?”
“正是。”他压低声音,“我已掌握河道官员虚报账目之证,若能面奏,必得圣心。”
沈棠月低头喝茶,掩住嘴角。
“那你打算怎么说?”
“就说有人结党营私,侵吞河工银两。我已查明三人,皆有凭证。”
“你不怕他们反咬?”
“他们不敢。”赵轩冷笑,“我手里有他们签字的假账,还有他们收银时的见证人。只要我一报,他们立刻下狱。”
沈棠月缓缓放下茶杯。
“赵公子真是好手段。”
“过奖。”他得意起来,“我本无意插手,可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装瞎。为国除奸,也是读书人的本分。”
沈棠月点头。“你说得对。”
赵轩见她认同,更加放松。“沈小姐明理,难怪人人称你聪慧。”
“可有一点我不懂。”她忽然抬头,“你既已掌握证据,为何不直接报给都察院?”
“这……”他顿了一下,“都察院人杂,怕走漏风声。”
“那你为何不报工部堂官?”
“堂官未必肯动自己人。”
“所以你打算绕过所有衙门,直接面圣?”
赵轩笑了。“沈小姐还是单纯了些。官场之事,讲究时机。我若现在报上去,功劳是别人的。我要等最合适的时候,亲手呈上,才能一鸣惊人。”
沈棠月静静看着他。
“原来如此。”
当天夜里,江知梨拿到了全部对话。
她坐在灯下听完,把记录纸烧了。
第二天,她让暗卫把工部那份假账册和赵轩的画一起送去了都察院匿名箱。
第三日清晨,赵轩被御史当街拦下,带回问话。
第五日,吏部发出告示:赵轩勾结下属,伪造贪污证据,意图冒功升迁,革去候补资格,永不录用。
消息传回沈府时,沈棠月正在绣一幅帕子。
云娘进来报信,她手里的针没停。
“他跪在都察院门口喊冤,没人理。”
沈棠月点头。
“我知道会这样。”
她剪断线头,把帕子叠好放进匣子。
下午,她去见江知梨。
“娘,我做完了。”
江知梨正在看书,听见声音抬了头。
“你说他贪权,我没信。”沈棠月站得笔直,“现在我信了。”
“他不要真相,只要好处。他不在乎谁被冤,只在乎谁能帮他。”
江知梨合上书。
“你以前总以为人说话是为情为理。现在你知道了,很多人开口,是为了利。”
沈棠月点头。
“我不会再信表面的话了。”
江知梨看着她,许久,说了句:“好,我儿有智。”
沈棠月眼眶忽然热了。
她没低头,也没擦眼睛。
她只是站着,像一根长在风里的竹子。
江知梨又说:“往后还会有人来。他们会笑,会送礼,会说好听话。你记住,看他们手伸向哪里,别听他们嘴说什么。”
“是。”
“去吧。”
沈棠月转身走了。
江知梨一个人坐在屋里。
窗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云娘回来了。
“夫人,赵轩今早去了陈家。”
江知梨没动。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虽被革,但知道沈家秘密,若不给他百两银子,他就去告发。”
江知梨慢慢站起身。
“他知道什么?”
云娘摇头。“不清楚。但他提到了‘密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