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第一声雷炸响时,苏沐雪正蹲在年轮棚前的空地上,用竹片小心翼翼地拨开幼苗周围的冻土。湿润的泥土带着翻涌的潮气,从裂开的缝隙里钻出来,混着忆魂木特有的清苦香气,扑得人鼻尖发痒。她指尖触到土里的一丝暖意,那是昨夜春雷过后,从地底升上来的地气——老木的笔记里说,“惊蛰雷动,地气上涌,正是新苗扎根时”。
“快来看!”楚嫣然的声音从东坡传来,她手里举着把刚削好的竹耙,耙齿上还沾着新鲜的草屑。风刃别在腰间,刃鞘上缠着的红绸带在春风里飘得欢快,那是苏家绣娘特意给她系的,说“红绸招春,能让新苗长得更旺”。“东头那片荒地,雪化透了!土松得能插进整根竹耙,正好翻土育苗!”
林峰背着药篓从泉眼边走来,篓里装着刚采的迎春花,嫩黄的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是他清晨去汲水时顺手掐的。他另一只手里提着个陶瓮,瓮口用麻布盖着,里面是发酵好的草木灰,混着去年晒干的忆魂木叶碎末——按老木的法子,这是给新苗最好的基肥。“药圃的地也该整了,”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把土,土粒簌簌从指缝漏下,“止血花的种子得在清明前种下,晚了就赶不上雨季了。”
苏沐雪放下竹片,往手心呵了口气。经过一冬的雪藏,那三株忆魂木幼苗已经蹿到齐腰高,树干上的铁皮护圈被春风吹得微微发烫,缠着的麻绳间冒出几缕新绿,是菟丝子顺着护圈爬上来了。她从布包里掏出《忆魂林记》,翻到“春事”那一页,上面画着幼苗抽芽的样子,旁边记着楚嫣然去年冬天写的话:“开春第一遍水,得用泉眼的活水,晨露未干时浇,根须才肯往下扎”,还有林峰补的批注:“浇完水撒层草木灰,防地虫啃根,老木留下的陶瓮里,灰还够今年用”。
她指尖划过纸页上的字迹,忽然发现边角处多了几行娟秀的小字,是苏家绣娘的笔迹:“族叔说,你奶奶当年总在惊蛰这天,往幼苗根上埋块陈年的忆魂木碎料,说‘老木的魂能护着新苗’。我找着块去年修枝时剩下的木片,给你放棚角了。”
拆年轮棚的竹架时,各族的子弟来得比往年早。楚家的铁匠铺伙计们扛着新打的铁犁,犁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楚家族长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黄铜罗盘,时不时弯腰测量方位:“你太爷爷犁地,专挑辰时三刻,说这时辰的日头斜照,犁沟里能存住露水。东头那片地得南北向开沟,顺风顺水,新苗长得直。”
林家的药童们提着水桶,正往去年埋种子的地窖里倒水,桶沿的刻度线是林峰画的,“每窖浇两桶水,润透了好起种”。为首的小药童举着本抄录的《林氏药录》,大声念着:“忆魂木种子需用温水浸三刻,捞出后裹湿布,放在灶膛边催芽,每日翻两次,芽长半寸即可下种——这是林师兄说的,老木笔记上记的!”
苏家的绣娘们来得最热闹,她们抬着几卷新织的麻布,布上用绿线绣着三族图腾,是要给新苗做遮阳帘的。“族婶说这布得用春麻织,透气还挡得住正午的日头,”领头的绣娘展开布卷,绿线在阳光下泛着柔光,“你看这针脚,每寸七针,比去年的密两针,保准晒不伤新叶。”
苏沐雪的族叔正帮着起幼苗周围的护圈,他手里那半块木梳,与苏沐雪怀里的另一半拼在一起时,梳齿间卡着的干菊瓣忽然簌簌落下,混进泥土里。“你奶奶当年拆护圈,总在圈底垫层干松针,”他指着刚卸下的铁皮圈,“说‘松针透气,能让新根顺着圈底往外钻’。这些护圈我带了桐油,得刷一遍,免得生锈,明年还能用。”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信笺,“这是你太奶奶写给老木的信,惊蛰这天的,说‘新苗顶破冻土时,像极了当年我们在碑前立誓的样子,憋着股劲要往上长’。”
楚嫣然在东头荒地犁地时,铁犁忽然“当”的一声撞上硬物,震得她虎口发麻。挖开泥土一看,是块半埋的青石板,上面刻着只展翅的鹰,鹰爪下抓着松枝与雏菊,正是三族图腾的合纹。石板背面用朱砂写着几行字,是楚家太爷爷的笔迹:“东荒地,西临泉,南接老林,北望云崖,此处地气最盛,宜育新苗,三族合力,当可成林。”“怪不得老木总说东头是块宝地,”楚嫣然用袖子擦去石板上的泥,“原来早有记号!”
林峰在泉眼边汲水时,发现石缝里卡着个陶瓶,瓶口用松脂封着,上面刻着棵小小的松树。他撬开松脂,一股清苦的药香漫出来,瓶里装着卷羊皮纸,上面画着引水渠的图样,标注着“自泉眼向西开渠,经药圃至东荒地,渠宽三尺,深一尺五,用青石砌边,可防坍塌”,字迹与他护心镜里存的太爷爷笔迹如出一辙。“你看这渠线,”他指着其中一段,“正好绕开老林的根系,太爷爷早算好了,怕伤着老树。”
日头爬到头顶时,东头的荒地已经翻过一遍,新犁的土沟像条条蜿蜒的绿带,在阳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楚家的伙计们在沟底撒上忆魂木种子,每粒种子间距三寸,是按楚家族长说的“株距宜疏,好让根须舒展”;林家的药童们正往沟边埋驱虫草药,用的是去年晒干的驱虫草,埋得深浅一致,“一寸深,药气能往上冒,还伤不着新根”;苏家的绣娘们把绣着三族图腾的麻布剪成小块,盖在种子上,“挡挡正午的日头,等芽冒尖了再揭”。
苏沐雪蹲在刚种下的种子旁,埋下族叔给的那块忆魂木碎料。碎料上还留着老木刻木梳时的刀痕,歪歪扭扭的,像他总也刻不圆的菊瓣。她忽然想起太奶奶信里的话:“新苗长起来时,老木的碎料会顺着根须往上爬,像在说‘别怕,我看着呢’。”
楚嫣然扛着铁犁往回走,路过老木化成的那棵忆魂木时,忽然发现树干上新冒出个树瘤,形状像只托着种子的手。“你看这树瘤,”她喊苏沐雪来看,“多像老木在给咱们递种子。”
林峰凑过来,护心镜突然发烫,镜面映出树瘤深处的景象——那里藏着个小布包,包着三粒饱满的忆魂木种子,每粒种子上都用红漆点了个小点,与去年雪天找到的那三粒一模一样。“是老木留的!”他爬上树取下布包,布上绣着的三族图腾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针脚里的认真。
众人围坐在泉眼边的石桌旁,分食着苏家绣娘带来的春饼,饼里卷着新采的香椿芽,带着股冲鼻的春味。楚家的伙计们烧起了火堆,烤着刚从河里摸的鱼,鱼油滴在火里,发出“滋滋”的响;林家的药童们泡好了迎春花茶,茶杯里浮着嫩黄的花瓣,像撒了把碎金;苏沐雪把太奶奶的信笺铺在石桌上,阳光透过信纸,把字迹映在地上,像串跳动的音符。
“尝尝这茶。”林峰给苏沐雪和楚嫣然各倒了一杯,茶水带着淡淡的花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像不像老木说的‘春味’?苦里藏着甜,才记得住破土的劲。”
苏沐雪喝了口茶,翻开《忆魂林记》新的一页,画下东头荒地的样子,沟里的种子、盖着的麻布、远处的年轮棚,都画得仔仔细细。旁边写道:“惊蛰雷动,新苗破土。太奶奶说‘老木的碎料会跟着根须长’,如今才懂,那些藏在年轮里的旧诺,从来不是负担,是新苗扎根时,最稳的土。”
春风穿过老林,卷着新翻的泥土香、烤鱼的焦香和花茶的清香,钻进每棵树的枝桠里。老木化成的忆魂木枝条轻轻晃动,枝头抽出的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手。远处传来各族子弟的笑闹声,是楚家的伙计在教孩子们辨认种子,是林家的药童在讲惊蛰的故事,是苏家的绣娘在教女娃们绣春苗。
苏沐雪把那三粒老木留的种子小心地收进布包,与拼好的木梳放在一起。她站起身时,忽然看见去年冬天埋下的那株幼苗,顶破了最后一块冻土,新抽的嫩叶上沾着泥土,却挺得笔直,像在说:“我长大了。”
风里,仿佛有老木的声音在笑:“接着长吧,林子里的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