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劲儿,淅淅沥沥下了整整一夜,把忆魂林洗得发亮。苏沐雪披着蓑衣站在年轮棚前,看着檐角的雨水顺着竹帘滴成线,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棚下的幼苗喝足了水,叶片舒展得像被熨过,叶尖垂着的水珠晃悠悠的,一碰就滚进土里,惊得藏在根边的蚯蚓赶紧往深处钻。
“快看这个!”楚嫣然举着个铁皮盒从雨里跑进来,蓑衣上的水珠甩了一路,盒盖缝里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她把盒子往棚下的石桌上一放,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眼里闪着亮,“刚才在老木那棵忆魂木的树洞里摸出来的,锁都锈住了,我撬了半天才打开。”
铁皮盒里铺着层油纸,掀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双旧布鞋。鞋面是靛蓝粗布,鞋底纳得密密麻麻,针脚虽不算精致,却透着股扎实的劲儿,鞋头还绣着小小的三族图腾——鹰爪护着松针,菊瓣缠着稻穗,正是当年三族长辈给守林人做的“护脚鞋”。
“这针脚……像我奶奶的手艺。”苏沐雪拿起其中一双,指尖抚过鞋头的菊花绣样,那歪歪扭扭的针脚,和她小时候奶奶给她纳的虎头鞋一模一样。鞋里还塞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雨大时穿,泥里走不滑。”字迹憨厚,是楚家族长年轻时的笔锋。
林峰背着药篓从药圃那边绕过来,篓里的艾草和薄荷被雨水洗得翠绿,水珠顺着叶片滚进篓底,把麻布衬里洇出深色的印子。“你们在看什么?”他放下篓子,解下蓑衣时,发梢的水珠滴在铁皮盒上,“咦,这不是当年三族轮流守林时,各家绣娘凑着煤油灯做的鞋吗?我爹说过,那时候没胶鞋,全靠这布鞋防滑,纳鞋底的麻线都得泡过桐油才耐用。”
他拿起另一双鞋,鞋底边缘已经磨得有些毛糙,却能看出修补的痕迹——鞋跟处贴着块补丁,用的是楚家铁铺的旧帆布,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哪个不擅女红的汉子情急之下缝的。“这补丁是我太爷爷补的,”林峰指着帆布上的铁砧印记,“他总说‘破了就补,扔了可惜’,结果这双鞋他穿了三年,直到鞋底磨穿才舍得收起来。”
楚嫣然拎起第三双鞋,鞋面上沾着点暗红的印记,像是陈年的血迹。她指尖蹭了蹭那印记,忽然“呀”了一声:“这是……忆魂木的汁液!老木说过,这汁液染在布上洗不掉,是最好的记号。”她翻到鞋里,果然在鞋垫上看到用汁液画的小地图,标注着泉眼、药圃和几处隐蔽的兽穴,正是当年老林的布局图。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得棚下的水珠亮晶晶的。苏沐雪把三双布鞋摆在棚角的木板上,又从行囊里翻出奶奶留下的针线篓——竹编的小篓里,顶针、剪刀、各色线团都还在,线团上还缠着半截没绣完的菊花,是她小时候学着绣却总也绣不好的半成品。
“我们把鞋补好吧?”她拿起针线,穿针时手指微微发抖,却还是稳稳地把线头穿过了针孔,“补好了放在棚里,下雨的时候,就像他们还在这儿陪着我们一样。”
楚嫣然找来了桐油和麻线,蹲在木板旁认真地给鞋底刷油,油刷划过麻布的声音沙沙响,像春蚕在啃桑叶;林峰去药圃摘了片大荷叶,小心地盖住布鞋,免得补的时候沾上雨水;苏沐雪坐在小板凳上,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楚家布鞋上的破洞用帆布补好,针脚虽然还是歪歪扭扭,却比小时候稳了不少。
补到楚家太爷爷缝的那块补丁时,她忽然发现帆布下藏着几行小字,是用炭笔写的:“三月雨大,丫头别往东坡跑,那里坡陡,去年二柱就摔了……”字迹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却透着沉甸甸的暖意。
“原来他们当年也总担心我们摔跤啊。”苏沐雪笑着擦了擦眼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还以为守林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林峰正用荷叶擦着补好的鞋,闻言抬头笑了:“我爹说,守林人最怕的不是野兽,是看着身边人出事。这布鞋纳得密,就是想让每个人都平平安安的。”
楚嫣然把刷好油的鞋拿到屋檐下晾着,鞋面上的图腾在阳光下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你看这鹰爪护着松针,不就是说‘楚家护着林家’吗?菊瓣缠着稻穗,是苏家陪着楚家……”她忽然顿住,指着鞋头,“原来当年就说好‘三族不分家’了!”
雨停的时候,三双布鞋已经晾得半干,被整齐地摆在年轮棚的最高层。阳光透过竹帘照在鞋面上,把补丁和绣样都映得暖暖的,像晒过的棉被。棚外的幼苗在雨里更精神了,叶片上的水珠折射着光,把周围的草木都映得清清楚楚——楚家的铁犁靠在篱笆上,犁尖还沾着新翻的泥土;林家的药篓挂在树杈上,里面的艾草香混着雨水漫出来;苏家的绣架支在泉眼边,上面绷着块刚绣了一半的春苗图,线头在风里轻轻晃。
苏沐雪翻开《忆魂林记》,在新的一页画下那三双布鞋,旁边写道:“雨润新苗,旧物生暖。原来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惦念,从来没被雨水冲掉过。”
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是三族的小辈们举着木剑在空地上追跑,木剑上还缠着刚编的柳条。楚家族长坐在老槐树下,给孩子们讲当年守林的故事,讲到太爷爷补鞋的糗事时,连树皮上的苔藓都像在笑;林家的老药童教女娃们辨认草药,指着苏沐雪补的布鞋说:“这就是‘安心草’做的鞋,穿上走夜路都不怕;苏家的绣娘坐在绣架旁,教小丫头们绣鞋头的图腾,说“要绣得歪歪扭扭才好,像亲人的手温”。
苏沐雪靠在棚柱上,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手里的针线变得沉甸甸的。她拿起没绣完的菊花,一针一线地接着绣下去,阳光落在针脚上,把线染成了暖黄色,像把春天缝进了布里。
风穿过年轮棚,带着布鞋上的桐油香、药圃的艾草香、绣架上的丝线香,混在一起,成了忆魂林春天的味道——那味道里,有旧时光的暖,也有新故事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