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第一场暴雨来得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砸在新碑的青石面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顺着“三族共守”的刻痕蜿蜒而下,像给字迹描了道银边。苏沐雪披着蓑衣,手里攥着块油布,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忆魂林跑——碑后新栽的忆魂木幼苗刚冒芽,最怕这种暴雨冲刷。
刚跑到碑前,就见两个身影已经蹲在苗坑边,正用石块垒矮墙挡水。楚嫣然的蓑衣帽子滑到脑后,露出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她手里的工兵铲正往墙缝里塞茅草,动作利落得像在战场上筑工事;林峰则跪在泥里,用油布把幼苗整个罩住,只留个透气的小口,裤腿早就沾满了泥浆,却顾不上拍。
“你俩来得倒快。”苏沐雪抖掉蓑衣上的水,赶紧蹲过去帮忙递石块,“这雨太邪乎,苗根刚扎稳,可别被冲跑了。”
楚嫣然往墙上添了块压顶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刚在铁匠铺淬火,听见雷声就往这儿跑了。你看这苗,芽尖都有点蔫了。”她扒开油布一角,露出株两寸高的幼苗,嫩绿色的芽瓣上沾着泥点,确实不如昨天精神。
林峰往墙根培了把土,接口道:“我带了草木灰,混着黏土能把墙糊得更严实。”他从随身的布袋里抓出灰黑色的粉末,和着雨水调成泥,往石墙缝隙里抹,“老木笔记里说,忆魂木幼苗怕涝,得让水顺着墙根往两边流,不能积在根上。”
三人合力把石墙垒得更高些,又在苗坑周围挖了圈浅沟引水。雨声太大,说话得扯着嗓子喊,雨水顺着下巴往脖子里灌,凉得人打颤,可谁也没提先躲躲。
“你看这碑!”楚嫣然忽然指着新碑,雨水在石面上冲刷出的水痕,竟顺着祖辈的名字往下淌,在“楚”“林”“苏”三个字的刻痕里打了个转,才汇进地面的水流里,“跟画了条线似的,把咱们仨的名字和祖辈的连起来了!”
苏沐雪凑近看,果然如此。雨水像是有灵性,沿着刻痕勾勒出奇妙的轨迹,新旧名字在水痕里若隐若现,仿佛在碑上轻轻握了手。她忽然想起奶奶日记里夹着的那张旧照片:太奶奶和楚、林两家的太爷爷,就站在老碑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三人披着同样的蓑衣,笑得满脸是水。
“我爹说,当年太爷爷们立老碑,也遇着这样的暴雨。”林峰用袖子擦了擦碑面,露出太爷爷“林”字的刻痕,“他们也是这么守着幼苗,淋了半宿雨,第二天苗蔫了,太奶奶还哭了呢,说是不是老天爷不待见三族合心。”
“结果呢?”苏沐雪追问。
“结果过了三天,苗就缓过来了,长得比以前还壮。”楚嫣然接话,她爷爷总讲这段故事,“太爷爷说,这是老天爷在试人心,真心想守着一个东西,就不能怕淋雨。”
雨势渐小的时候,石墙已经能稳稳挡住水流,幼苗被油布裹得严实,沟里的水顺着坡往远处的小溪流去。三人坐在碑下的石阶上,蓑衣滴水汇成小水洼,谁也没说话,听着雨声渐渐变成淅淅沥沥的轻响。
“你说,咱们现在做的,跟太爷爷们当年是不是一样?”苏沐雪望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新苗,轻声问。
楚嫣然揪了揪湿透的辫子,笑道:“差不多吧。他们守着老林,咱们守着新苗;他们立老碑,咱们立新碑。就是工具变了,他们用石锤,咱们有工兵铲。”
林峰从布袋里掏出三个油纸包,递过来:“我娘烙的芝麻饼,防水纸包着,没湿。”饼还带着点余温,咬一口,芝麻的香混着雨水的凉,竟格外有滋味。
“对了,”苏沐雪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三枚木牌,上面用烧红的铁钎烫着字:楚、林、苏,“前几天刻的,按老规矩,挂在碑上。”
楚嫣然接过刻着“楚”字的木牌,用麻绳系在碑侧的铁环上,木牌在风里轻轻晃,雨水顺着牌上的刻痕往下滴,像在点头。“我爹说,老碑上也挂过这样的木牌,后来风吹日晒坏了,就收进祠堂了。”
林峰挂好自己的木牌,忽然指着远处:“快看!”
雨停了,天边裂开道口子,阳光从云里漏下来,正好照在新苗上。油布被风吹起一角,嫩绿色的芽瓣上沾着水珠,在阳光下闪得像碎钻。更远处的忆魂林里,老忆魂木的叶片上滚下的水珠,折射出彩虹,横跨在新碑和老林之间。
“你看那彩虹,一头搭在新苗上,一头连着老林。”苏沐雪轻声说,眼眶有点热,“太爷爷们看到,肯定会说‘这苗,能长成林’。”
楚嫣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把蓑衣甩了甩:“走,去祠堂把老木牌取来,跟咱们的新木牌挂一块儿。”
林峰也站起来,帮苏沐雪扶了扶滑到肩头的蓑衣:“再把太奶奶的银梳找出来,磨点银粉混在新苗的土里,老物件沾着新土,才叫真的接上了。”
三人往祠堂走时,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新碑上,与碑上的名字重叠在一起。新苗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跟他们招手,石墙上的水还在往下滴,敲出“嗒、嗒”的声,像在数着日子,等着看它长成参天的那一天。
祠堂里,楚家族长正用软布擦着那套老木牌,见他们进来,笑着说:“就知道你们会来。这木牌上的字,还是你太爷爷用刻刀一点点凿的,当年他总说,三族的名字在一块儿,比啥护身符都管用。”
苏沐雪摸着老木牌上磨损的刻痕,能想象出太爷爷们当年的样子。楚嫣然把新木牌和老木牌并排挂在碑侧,阳光透过祠堂的窗棂照进来,新旧木牌的影子交叠,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
“等秋天,新苗该长到半尺高了。”林峰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说。
“到时候咱们来给它搭个棚,防秋霜。”楚嫣然接话。
苏沐雪笑着点头,往祠堂外看,雨后的忆魂林格外清亮,新碑在远处闪着光,像颗落在林间的星。她忽然明白,所谓传承,就是一场接力赛,太爷爷们跑完了他们的棒,现在轮到他们,而将来,还会有握着新木牌的人,继续沿着这雨水冲刷出的轨迹,把三族的名字,往更久的日子里刻下去。
风穿过祠堂的门,带着新苗的潮气和老木牌的木香,在三人耳边轻轻吹过,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