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的头场雪来得又急又密,像是谁把天上的盐罐子打翻了,簌簌地往地上泼。阿月站在廊下,看着雪花扑在窗纸上,把糊窗的棉纸撞得微微发颤。檐角的冰棱已经结了半尺长,晶莹剔透地垂着,像串倒悬的水晶。
“快进来,站在风口上冻出病来。”林峰拿着件厚斗篷从屋里出来,不由分说地裹在她身上,系带在颈后打了个漂亮的结,“手怎么这么凉?”他攥住她的手往自己怀里揣,掌心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
阿月往他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衣襟上的盘扣,闻到里面掺着的艾草香——那是她前几日缝进去的药包,说是能驱寒。“你看那棵老槐树,”她指着院角,“枝桠都被雪压弯了,像不像去年你给我扎的纸鸢?”
林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光秃秃的槐树枝被雪裹得圆滚滚的,果然有几分像那只断了线的蝴蝶风筝。他笑了笑,牵着她往厨房走:“等雪停了,我再给你扎个新的,比去年那个大两倍,能飞到云里去。”
厨房的灶膛正烧得旺,张婶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她满脸通红。大铁锅里炖着羊肉,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汽顺着锅盖的缝隙往外钻,混着当归和生姜的暖香,把整个屋子都熏得暖洋洋的。
“阿月姑娘,快来尝尝这羊肉,”张婶用铁勺舀了块肉,隔着蒸汽递过来,“刚炖好的,烂得很,入口就化。”
阿月接过来吹了吹,咬了一小口,肥而不腻,膻味被姜味压得刚好,汤汁浓稠地挂在肉上,暖得从舌尖一直热到胃里。“张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比镇上酒楼的还香。”
“那是,”张婶得意地扬了扬眉,“这可是用后山的泉水炖的,肉是东头李屠户刚宰的羯羊,连当归都是你张叔从药铺挑的头茬,能不香吗?”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伴着粗声粗气的喊:“林小子在家不?送年画来了!”
是镇上的年画张,每年这时候都要挑着担子挨家送年画。林峰迎出去,不多时抱着卷成筒的年画进来,外面裹着油纸,没沾半点雪。“今年新出了张‘麒麟送子’,我看着好,就多买了一张。”他展开给阿月看,画上的麒麟威风凛凛,脚下踩着祥云,怀里的娃娃胖得像团糯米。
阿月的脸“腾”地红了,伸手去抢:“谁让你买这个的!”指尖却不小心蹭过画上年娃的脸蛋,纸质细腻得像绸缎。
林峰攥着画不让她抢,眼底的笑意漫出来:“挂在卧室里正好,看着喜庆。”他把画卷起来,往炕头的墙钉上挂,动作利落得不容置喙。
张婶在旁边看得直乐:“还是林小子会疼人,这画寓意多好。”
厨房里的铜炉上温着米酒,酒液在壶里轻轻晃,泛起细密的泡沫。阿月找了几个粗瓷碗,倒了酒递出去,碗沿还沾着点米糠,带着股烟火气。“喝点暖暖身子,这雪怕是要下到后半夜。”
林峰接过碗,和她碰了一下,酒液溅出几滴在桌面上,很快被张婶用抹布擦了去。“刚收到家书,”他喝了口酒,声音混着酒香格外沉,“我娘说,家里的炕烧好了,让咱们小年回去住,说炕头能烙饼,比城里的炉子管用。”
阿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捏着碗的手指紧了紧。去他家过年?虽说是早就说好的,可真要去了,面对一大家子人,她心里还是有点发慌。“那……要不要带点礼物?你弟妹喜欢什么?”
“不用操心,”林峰看穿了她的紧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娘都备好了,说你人到了就行。再说,你做的酱菜他们上次尝过,惦记着呢,带两坛子过去比啥都强。”
张婶在灶前插了句:“我这就去把那坛新腌的黄瓜和萝卜装起来,用红布裹着,看着就吉利。”
阿月看着窗外的雪,雪花已经把院门槛都埋了半尺,远处的屋顶连成一片白,像盖了层厚厚的棉絮。她忽然想起去年冬至,也是这样的大雪,她和林峰还在营里,围着个小炭炉煮面条,他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给她,说“冬至吃蛋,来年不生病”。
“在想什么?”林峰碰了碰她的手肘。
“在想去年的鸡蛋,”她笑了,眼角弯成月牙,“今年能不能吃两个?”
“给你三个,”林峰立刻接话,语气认真,“再加碗汤圆,芝麻馅的,管够。”
张婶把炖好的羊肉盛进陶盆里,撒上翠绿的蒜苗,油星子在汤面上跳着:“快吃吧,羊肉凉了就腻了。”她又端来一碟糖蒜,“解腻的,配着吃正好。”
阿月拿起筷子,夹了块带筋的羊肉,筋炖得软糯,轻轻一抿就化在嘴里。米酒在胃里烧出团暖火,雪光透过窗纸映进来,落在林峰的侧脸上,他的睫毛上沾了点酒气凝成的小水珠,像落了片雪花。
“对了,”阿月忽然想起什么,“前几日托人给你做的棉鞋,试试看合脚不?”她从炕头的布包里拿出双棉鞋,黑布面,纳的千层底,鞋头绣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她熬了三个晚上才绣完的。
林峰放下碗,把鞋拿过来试穿。鞋刚合脚,布底厚实,踩着像踩在棉花上。“正好,”他站起来走了两步,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比营里发的军靴舒服多了。”
“那是自然,”阿月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纳的底,每针都比别人密三分,保准走雪地不打滑。”
雪越下越大,把窗纸糊的窗户变成了毛玻璃,只能看见外面一片朦胧的白。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羊肉汤在陶盆里冒着热气,米酒壶咕嘟咕嘟地轻沸,张婶在哼着《喜洋洋》的调子,针脚在鞋垫上飞快地游走。
阿月靠在林峰肩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鼻尖萦绕着羊肉香、酒香和淡淡的艾草香。她忽然觉得,所谓的年,或许就是这样——有暖炕,有热汤,有身边的人,有落满雪的屋檐,还有心里那点盼着团圆的甜。
“雪停了咱们去堆雪人吧,”她仰头看他,眼里闪着光,“堆个跟你一样高的,戴你的棉帽,拿你的马鞭当胳膊。”
林峰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带着酒香的吻,声音温柔得像雪:“好,再给它按个红鼻头,像你。”
窗外的雪还在落,檐角的冰棱又长了些,像串等待敲响的玉磬。厨房里的笑声混着羊肉的香气飘出去,落在雪地上,仿佛能开出朵暖暖的花来。张婶说,这样的大雪是吉兆,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顺顺当当,平平安安。
阿月信了。因为此刻她的身边,有他握着她的手,有暖烘烘的灶火,有满屋子的香,还有窗外那片干净得晃眼的白——这一切,都像极了好日子该有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