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近一步,弯下腰,平视着他的眼睛。晨曦的光晕在她身后,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
“没有为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澹台烬。”
这是她第一次,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我只是想这么做。”
“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视你为灾厄,也并非所有温暖,都需要代价。”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到澹台烬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里面坚固的、冰冷的什么东西,仿佛被这句话语狠狠撞击,发出了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他死死地盯着她,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像是有什么汹涌的情绪即将破笼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压制下去,最终只化作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愈发猩红的眼眶。
他没有再追问。
有些答案,或许言语本身无法承载。
他只是在她准备直起身时,忽然伸出手,极快、极轻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她眉心的那点朱砂印记。
动作快得像是一阵风,一触即分。
指尖传来的触感温润,带着她肌肤的温度。
月羲愣住了。
澹台烬也像是被自己的举动惊到,迅速收回了手,别开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与他苍白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微妙而粘稠的氛围。
月羲看着他别扭的侧影,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发红的耳尖,忽然觉得,这个传闻中冷酷乖戾的未来魔神,此刻竟流露出几分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笨拙的青涩。
她无声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去收拾带来的东西。
阳光透过窗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将两人沉默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
冰雪正在消融。
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正在这片看似荒芜的土地下,悄然滋生,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自那日指尖触碰眉心之后,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被打破了。
澹台烬依旧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是充满戒备的、将人推拒千里的冰墙,而更像是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笨拙的观察与适应。
月羲每日都来,有时带着食物和药物,有时只是一小捆干燥的柴火,或是几本她在神祠杂物间翻找出来的、封面残破但内容尚且完整的杂书。
她不再仅仅将东西放在洞口。她会径直翻墙而入,如同踏入自己的领地般自然。有时澹台烬醒着,她便与他分食带来的简单饭食,偶尔会说一两句外面听来的无关紧要的闲事,比如东市来了个卖糖人的老翁,手艺极好;或是西街那棵老梅树,似乎结了几个颤巍巍的花苞。有时他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她便轻手轻脚地放下东西,替他掖好身上那件旧斗篷的边角,然后坐在门墩上,就着天光安静地看一会儿书,或是望着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出神。
她存在本身,就像一泓无声浸润的温水,缓慢而坚定地瓦解着这片空间里经年累月的绝望。
澹台烬开始习惯她的到来。
习惯在清晨醒来时,下意识看向门墩的位置;习惯在咀嚼那些粗糙食物时,分辨其中是否带着她指尖沾染的、极淡的清香;习惯在忍受伤痛时,想起她敷药时微蹙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
他甚至开始在她离开后,模仿着她整理这间破屋。将散乱的草堆码放整齐,用破布将漏风最严重的几处缝隙堵得更严实些,甚至尝试着,用她留下的一把小刀,削着一块捡来的木头。
他不知道自己想削成什么,只是重复着这个动作,感受着刀刃划过木料的质感,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她低头看书时,脖颈弯出的优美弧度,或是她发现那株老梅结苞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清亮的光彩。
这种陌生的、被另一个人牵动思绪的感觉,让他感到危险,却又无法自拔。
……
这日月羲来时,带了针线和一块灰扑扑的、但看起来厚实些的布料。
“衣服破了,我给你补补。”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袖口和肩线都已绽开线头的旧袍。
澹台烬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他习惯了衣衫褴褛,习惯了寒冷透过破洞侵蚀肌肤。修补衣物这种事,于他而言,是遥远到近乎不存在的概念。
他看着她自然地坐在他对面的草堆上,就着窗外投进的、冬日稀薄的阳光,穿针引线。她的手指纤细灵活,捏着那根细小的银针,动作熟练而优美。
“过来些,”她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光线不好。”
澹台烬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依言挪动身体,靠近了些。
距离拉近,他能更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冽干净的气息,混合着阳光和布料本身的味道。他垂着眼,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看着她专注地一针一线,将他袖口的破洞细细缝合。
针脚细密而匀称,如同某种神秘的符咒,将破碎的布料重新连接起来。
屋内很安静,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这种过于日常、过于平静的氛围,让澹台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所适从。他习惯了刀光剑影,习惯了恶意与算计,却唯独不习惯这样的……温情。
它太柔软了,柔软到让他怀疑其下是否藏着更锋利的刀刃。
“为什么……”他又一次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要做这些?”
月羲手上的动作未停,语气依旧平淡:“衣服破了,自然会冷。补上,就不冷了。”她抬起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清澈见底,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就像饿了要吃饭,伤了要敷药一样。”
道理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他哑口无言。
可在他过往二十年的认知里,这些“简单”的道理,从未有人为他践行过。
他沉默地看着她补好一只袖子,又示意他转身,检查他后背另一处更大的裂口。
当她微凉的指尖偶尔无意间擦过他后背的皮肤时,澹台烬浑身猛地一颤,一种战栗感从脊椎窜起,直冲头顶。他几乎是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张拉满的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