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卷来自东土大唐、盖满了沿途各国印信的文牒,那上面,还缺女儿国这一方朱印。
原本以为只是寻常一站,如今看来,要想顺利盖上这方印,恐怕……不易。
夜色更深了。那缥缈的乐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唯有风声过耳,竹影婆娑。
玄奘就这般立在窗前,良久,良久。直到月影西斜,寒露渐生,他才缓缓关上窗户,回到蒲团上坐下,重新拿起那卷《金刚经》。
只是这一次,他念诵经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似乎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
翌日,天光未亮,玄奘便已起身做早课。诵经声低沉而平稳,试图驱散昨夜残留在心头的纷扰。然而,驿馆的静谧却被一阵轻微的叩门声打破。
门外是青鸾,她身后跟着两名捧着崭新僧袍和盥洗之物的侍女。
“长老,”青鸾敛衽一礼,神色如常,“陛下有旨,今日天气晴好,特邀长老至御花园散步赏景,言说园中几株优昙婆罗似有开花之兆,此乃祥瑞,欲请长老一同观瞻。”
优昙婆罗,三千年一现,象征佛陀出世。此等理由,于僧侣而言,实在难以拒绝。玄奘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沉吟片刻,终究合十还礼:“陛下美意,贫僧领受。只是贫僧乃方外之人,于赏景一事……”
“长老不必多虑,”青鸾似是看出他的推拒之意,微笑道,“陛下言,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园中一草一木,莫非造化,或可印证佛法妙理。且陛下已吩咐,园中已清场,并无闲杂人等,只盼能与长老静心一晤,亦有些许佛法疑惑,欲当面请教。”
话已至此,玄奘若再坚持,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亦有负陛下“请教”之诚。他看了一眼身旁欲言又止的孙悟空,轻轻摇了摇头。
“如此,有劳女官引路。”
御花园的景致,又与别处不同。如果说王宫其他地方是精致婉约,此处便堪称磅礴奇秀。假山层叠,洞壑幽深,引子母河活水汇成溪流湖泊,其上飞架着各式小桥。奇花异卉争妍斗艳,许多是玄奘从未见过的品种,香气杂糅,却不显甜腻,反而有种生机勃勃的馥郁。
青鸾引着玄奘沿一条白石小径缓步而行,侍女远远跟在后面。行至一处遍植梅树的坡地,虽非花期,但枝干虬劲,姿态古雅。穿过梅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如镜般的湖泊,湖心有一座小巧的亭子,由一道九曲回廊与岸边相连。
而女王,此刻正站在回廊的入口处。
她今日未着宫装,只穿了一身简单的鹅黄色衣裙,长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起,身旁连一个侍女都无。晨光熹微中,她负手而立,望着湖面蒸腾的淡淡水汽,侧影显得有些单薄,甚至……流露出几分与她的身份不相符的孤寂。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身来。见到玄奘,她脸上露出一抹浅淡而真实的笑容,如同晨曦破开薄雾。
“御弟来了。”她声音轻快了些,不似朝堂上的威仪,也不似讲经时的沉静。
“陛下。”玄奘合十行礼。
“此处没有外人,御弟不必多礼。”女王抬手虚扶了一下,目光转向湖心亭,“那亭畔确有几株异种优昙,花蕾已显,只是不知何时绽放。朕闲暇时常来此走走,总觉得此间山水,或有灵性,能涤荡烦忧。”她说着,很自然地引着玄奘踏上回廊,“御弟自东土来,见多识广,不知大唐园林,比朕这御园如何?”
她的话题起得随意,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游园。玄奘谨慎地应答着,描述着大唐园林的恢弘与意境,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这位女王的心思,比他预想的还要难以捉摸。
回廊曲折,脚下是粼粼水光。微风拂过,带来湖水的湿润气息和她身上那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雅馨香。
行至回廊中段,一侧假山上引下的水流形成一道小小瀑布,水声潺潺,飞珠溅玉。几丛茂密的紫色小花在瀑边开得正盛,花瓣娇嫩,形态奇特。
“此花名‘忘忧’,只生在水汽丰沛之处,”女王停下脚步,指着那紫色小花,“据说其香气能安神忘忧,朕却觉得,忧若是能忘,大抵也算不得真正的忧了。”
她的话总是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与淡淡的怅惘。玄奘正欲开口,忽觉脚下一滑!回廊木板因常年水汽浸润,生了些许不易察觉的青苔,他心神大部分放在应对女王上,一时不察,竟向前踉跄了一下!
事发突然,玄奘修行虽深,却不通武艺,身形顿时不稳。
“小心!”
一声轻呼,身旁的女王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她的手微凉,却柔软有力,稳稳地扶住了他。
那一瞬间,隔着薄薄的僧袍,玄奘清晰地感受到了她指尖的力度和温度。一种完全陌生的、属于女子的触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臂膀,直抵心口。
他猛地僵住,呼吸一滞。
女王也似乎愣住了。她显然也没料到会有此变故,抓着他手臂的手忘了松开,抬眸看向他,眼中带着一丝未褪的惊悸和……其他更复杂的东西。两人的距离因这意外而拉得极近,他甚至能看清她长睫上沾染的、被瀑布水汽晕开的细微湿意,能闻到她发间那清雅的香气变得更加清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水声、风声、远处隐约的鸟鸣声,都化为了模糊的背景。唯有手臂上那清晰的触感,和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惊愕与某种探究的清澈眼眸,占据了玄奘全部的感官。
“咳……”玄奘猛地回过神,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而坚定地挣脱了她的搀扶,向后微退半步,拉开距离,深深垂下头,合十道:“多谢陛下,贫僧失仪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