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铛在他掌心剧烈震动,烫得像是要烧进肉里。陈九渊的喉咙被藤蔓死死勒住,呼吸艰难,每吸一口气都像破风箱在拉扯,发出嘶哑的声响。他能感觉到肋骨断了一根,尖锐地刺进了肺里,嘴里不断涌出温热的血,顺着下巴滴落在铃铛上,蜿蜒成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小七趴在地上,小小的身体几乎动不了,可他的手还在往前爬,指尖离陈九渊的手腕只差一点点。他的胸口塌陷下去一块,咳出来的不是鲜血,而是发黑粘稠的浆液,可他还是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铃铛推到了哥哥面前。
阿箐倒挂在半空,手臂扭曲得不像样子,但她手指还在微微颤动,想画符,却连最简单的一笔都完成不了。
不能再等了。
陈九渊狠狠咬破舌尖,没有喷出去,而是将满口滚烫的血含在嘴里,猛地压在铃铛上。鲜血渗进铃身纹路的瞬间,九声沉闷的响声从他胸腔深处炸开,一声比一声重,仿佛有把生锈的刀正在一下下刮着他的五脏六腑。
整棵大树猛地一抖,所有藤蔓瞬间僵住,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
在他的灰白视野中,原本清晰的阴线全都乱了套,像是被人粗暴地扯断又胡乱接上。可在那团混乱的中央,一条漆黑如墨的线从树干深处缓缓抽出,带着湿腻的声音,硬生生撕裂树皮,拽出一个枯瘦的人形。
那人落地时没有声音,像一堆干柴摔在地上。他穿着破旧的长袍,领口翻着褪色的蓝边,腰间挂着半截符绳,末端打着一个熟悉的结——“锁魂结”。那是陈家祖传的手法,他爹下葬那天,亲手给他系过同样的结。
陈九渊瞳孔一缩。
那“人”抬起头,额头裂开一道口子,里面浮现出暗红色的九幽冥纹。它的嘴没动,声音却直接钻进他脑子里:
“你……不该来。”
陈九渊喘着粗气,嗓子里全是血腥味:“你到底是谁?”
“三百年前……最后一个走阴人。”那东西空洞的眼眶望着他,“我死在这棵树里,魂被吃了,皮被撑着,成了它的壳。”
“所以你是树妖?”
“我不是妖。”它抬起手,指节发出咔咔的响声,“我是被埋在这里的赶尸人,奉命封一口井。可这林子里有东西在等,等一个带铃的人。它把我拖进来,缠上我的魂,一点点啃,啃了三百年。”
陈九渊盯着它衣领内侧——那里缝着一枚铜扣,样式老旧,边缘刻着半个“陈”字。他娘说过,这是陈家行尸门第七代才开始用的暗记,只给嫡系传人缝在贴身衣物上。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你……姓陈?”
老东西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树干深处。一道裂缝缓缓张开,像一张沉默的嘴。
灰白视野里的阴线骤然暴涨,顺着那道裂口冲了进去。陈九渊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经不在洼地了。
他站在一片焦黑的土地上,天空是铁灰色的,没有太阳,也没有云。远处是一排腐朽的义庄,屋檐下挂着十几具尸体,全都穿着赶尸人的黑袍,脚尖轻轻点地,随风晃荡。
一个背影站在中间,披着和他一样的长袍,手里拎着铃铛。
那人慢慢转过身——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平滑的皮肤。可陈九渊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或者说,是另一个他。
“这不是过去。”脑中的声音响起,“这是它记得的事。”
画面忽然一变。暴雨夜里,山道上,七个赶尸人抬着棺材走向密林。他们步伐整齐,嘴里低声念着《走阴调》,可每走一步,脚印里就渗出血来。
领头的人停下,掀开棺盖。里面躺着的,是一具盘根错节的树尸,根须缠绕着白骨,树皮上还嵌着一张张人脸。
“不能埋。”领头人说,“这东西活着,得镇。”
其他人没说话,默默把棺材抬到巨树下,挖坑,填土,立碑。碑上没有字,只刻着一个铃铛图案。
最后一铲土落下时,树根动了。
一根藤蔓从地下穿出,缠住了领头人的脚踝。他没有挣扎,反而笑了。
“我留下。”他说,“你们走。”
其他人逃了。而他被拖进树干,皮被剥开,魂被钉在年轮里,日日夜夜听着树吸血的声音。
画面碎了。
陈九渊猛地回神,跪在地上剧烈干呕,吐出的全是黑血。铃铛还在震,但他已经听不见声音了,耳朵里全是那棵树立起来时的吱呀声,像老屋地板在翻身。
阿箐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正一寸一寸爬向他。她的左手断了,可右手还在地上划着,指尖磨破,鲜血写出了两个字:不是你。
陈九渊抬头看她。
她摇头,又写下:是它选的。
小七趴在一旁,脸贴着地面,眼睛睁着,却已经没了焦距。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轻得像落叶飘落:
“哥……这树吃了三十个赶尸人……是不是……就为了等你拿铃的手?”
没人回答。
陈九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青黑色的纹路已经爬到了手肘,指尖冰冷,可握着铃铛的地方却烫得发红。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小指还是僵的,但无名指能微微勾起。
他把铃铛翻过来,对着月光。
铜身上的纹路竟在缓缓蠕动,像活了一样。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些纹路不是杂乱无章的,它们组成了一个字。
陈。
和树皮上那块碎瓷背面的九幽冥纹叠在一起,刚好拼成完整的印记。
他忽然想起疯道临走前说的话:“断脉命格,不是绝后,是断头。”
什么意思?
他不是陈家最后一个,而是第一个?
老东西还站在原地,身体正在一点点干瘪,像被抽干了水分。它看着陈九渊,空洞的眼眶里渗出树脂般的液体。
“带走铃的人……必须留下命。”它说,“三百年前我没逃,现在你也不能。”
“所以你让我用‘借壳问命’?”陈九渊沙哑地问,“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不。”老东西摇头,“是为了让你听见它的心跳。”
话音刚落,整棵树猛地一颤。
地面裂开,无数根须从泥土中钻出,不是攻击,而是在收缩。树干上的裂口缓缓闭合,人脸消失,引魂幡一根根折断,插着的枯枝倒下,砸在土堆上。
安静了。
连风都没有。
阿箐靠在树根旁,用断手撑着身体,慢慢挪到陈九渊身边。她在他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很慢,却很清晰:
它怕你。
小七撑着坐起来,抹了把脸上的血:
“哥,这树守着的……是不是就是还阳井?”
陈九渊没动。
他看见一滴从树皮渗出的树脂,正缓缓滑落,砸在石板上,发出极轻的一响。
树脂摊开,映出他模糊的脸。
下一秒,那倒影动了——它没有跟着他眨眼,而是缓缓抬起头,冲他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