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脂一滴一滴地落下来,砸在石板上,刚好落在那半句刻着的字——“铃主归位,井门自开” 的边缘。湿漉漉的反光里,映出陈九渊的脸。可奇怪的是,他的倒影没动,嘴角却微微翘了一下,像是笑了。
他盯着那滩水光,手里的铜铃还在震,但不像刚才那样刺骨了。那种感觉,就像熟透的果子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只剩最后一点力气撑着。
阿箐靠在断裂的老树根上,左臂软软地垂着,右手却用指尖蘸着血,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引”字。她抬头看他,嘴唇轻轻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他懂她的意思:你还撑得住吗?
小七趴在地上,脸朝天,嘴角不断渗出黑血,可眼睛亮得吓人。“哥……”他咳了一声,声音断断续续,“那棵树……是不是……把你当成替死鬼了?”
陈九渊没回答。他慢慢挪过去,膝盖压进泥里,把手中的铃铛轻轻按在石板凹陷的位置。铜铃一碰上刻痕,整块石头突然嗡地一震,像是一口沉睡多年的老钟,终于被人敲响。
“你说我来了。”他嗓音沙哑,像砂纸磨过墙皮,“那我就真的来了。你要的不是杀,是放。”
说完,他闭上了眼。
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灰白,无数阴线乱成一团,像打结的毛线。但在最深处,有一根极细的黑线,缠在树心某个地方,死死打了个结。那不是怨气,是执念——一种到死都不肯散的心愿。
他知道不能再硬拼了。借壳问命这种术法,耗的是自己的命。现在他五脏六腑都泛青,再用一次,恐怕连尸变的机会都没有,直接就成干尸了。
他张开嘴,没有念咒,而是哼起了一段调子。
那是《走阴调》的残篇,小时候父亲赶尸路上常唱的安魂曲。他唱得荒腔走板,嗓子破得像漏风的破锣,但他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
“黄泉路远,莫回头望,
一盏孤灯照旧裳,
若有亲人在道旁,
叫你名字也别应……”
歌声一起,那根黑线猛地抖了一下。
树干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人在里面翻了个身。紧接着,那个古老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不再冰冷刺骨,反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三百年了……我不是等你们来杀我。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人能认出这件衣裳。”
陈九渊停下歌,喘了口气:“你穿着陈家的袍子,领口缝着暗记。你是我们的人。”
“我不是叛徒。”那声音低低地说,“我是最后一个守井人。奉命埋树尸,镇还阳井。可这林子早就变了,它一直在等带铃的人……我被拖进去那天,就知道走不了了。”
阿箐忽然动了,用右手蘸着自己胳膊流下的血,在地上画了个模糊的人形,又在胸口点了一颗红点。
她抬头看着陈九渊,眼神清明:他是你族人,也是替罪羊。
陈九渊明白了。
三百年前,七个赶尸人抬棺入林,要封一口不该存在的井。其他人逃了,只有他留了下来。结果井没封住,反被树妖吞了魂魄,成了养料。年复一年,靠着一股执念吊着一口气,只为等下一个铃主到来。
等一个能替他完成未竟之事的人。
“你想走?”陈九渊问。
“我想闭眼。”老东西的声音轻下去,“可只要井还在,我就散不了。每次听见脚步声靠近,我以为是你爹,是你叔,是你爷爷……可没人认得出这身衣服。”
小七艰难地翻身坐起,靠着树根喘气:“哥……所以它之前攻击你,不是想杀你,是想逼你拿出铃铛,确认身份?”
“嗯。”陈九渊点头,“它不信活人还能拿得起这个铃。直到我用自己的血唤醒它。”
树身轻轻颤了一下,像是一声叹息。
“告诉我井在哪。”他说,“我替你走完这条路。”
老东西沉默了很久,久到连风都停了。
然后,一句话飘了出来:
“去苗寨禁地……那里有口井,吸阳气,养阴脉……叫还阳井。”
话音刚落,整棵巨树剧烈一晃,年轮层层炸裂,树皮大片剥落,那张人脸彻底消失,只剩下一具焦黑枯朽的躯干,在月光下缓缓倒塌。
尘土冲天而起。
阿箐想往前冲,被陈九渊一把拽住肩膀:“别动!”
小七趴在地上咳嗽:“哥……小心瘴气……这种地方长的草,多半有毒……”
陈九渊眯眼看向树根塌陷处。灰尘渐渐落下,露出一小片赤红色的植物,蜷缩在碎石缝里。叶片泛着金光,通体如血玉雕成,在夜色中微微发亮。
还阳草。
但他没急着去拿。在他的灰白视野中,几缕阴线正从四周聚拢,在那株草上方盘旋,形成一个缓慢旋转的漩涡。这不是残留的怨气,是一种守护机制——谁敢乱碰,就得付出代价。
“小七,退后。”他低声说。
“那你呢?”
“我得试试。”
他咬破指尖,将血抹在铃铛表面,一笔一划画出“归途印”。动作很慢,每划一下,手臂上的青黑纹路就往上爬一分,指尖几乎没了知觉。
铃铛轻轻一晃,发出一声低鸣,不像之前的震魂摄魄,更像一句温柔的耳语。
阴线漩涡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舒展,像顺从的蛇,绕开那株草,沉入泥土。
成功了。
陈九渊深吸一口气,爬过去,双手小心翼翼捧起还阳草。
入手温热,像握着一块刚离体的心脏。草身柔软却坚韧,叶脉里似有微光流转,与周围阴冷的气息格格不入。
小七咧嘴笑了,满嘴是血:“哥……这玩意儿……长得像条命。”
阿箐靠在断根上,看着他手臂上的黑纹,声音很轻:“快试试。”
陈九渊低头看着草,又看看自己发抖的手。他知道这一试,可能是续命,也可能是催命。还阳草能压制尸毒,但能不能扛住九幽铃的反噬,没人知道。
他没犹豫,掐下一小段草尖,放进嘴里。
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炸开,顺着喉咙烧进肺里,直冲四肢百骸。他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全身肌肉抽搐,像有人拿铁钎在体内搅动。
阿箐扑过来想扶他,却被他抬手拦住。
“别……碰我。”
热流越来越猛,和体内的尸毒撞在一起。青黑纹路开始褪色,像墨汁遇水晕开。可新肉还没长出来,旧伤先裂了。他背后渗出血,混着冷汗,在背上划出两条暗红的痕迹。
小七喘着气喊:“哥!不行就吐出来!”
陈九渊死死咬牙,额角青筋暴起。他能感觉到,那股热正在一层层撕开阴秽,把寄生在血脉里的尸毒往外拔。疼得像剥皮抽筋,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舒畅,仿佛三年来压在心头的那块死石头,终于松动了一角。
终于,热流缓缓平息。
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气,手臂上的黑纹退到了手腕,虽然没完全消失,但至少不再蔓延。
阿箐伸手探他脉搏,指尖微微发抖。
小七咧嘴一笑:“活了……真活了。”
陈九渊抬起头,看向巨树残骸。月光照在焦黑的断面上,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暗红印记,像心跳的最后一拍。
他还阳草紧紧攥在手里,温热未散。
远处,一只夜行虫从土里钻出,触角轻轻一抖,转向密林深处。
陈九渊撑着地面站起来,腿还在抖,但他站住了。
他望着前方漆黑的林道,声音沙哑:
“走,找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