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铃挂在半空中,铜钉裂开了一条缝,灰色的碎屑不停地往下掉。阿箐还吊在房梁上,一只手抓着横木,另一只手紧紧捏着那枚破旧的铃铛。血从她的指尖流下来,顺着铃身滑落,一滴一滴砸在供桌的裂缝里。
陈九渊没动。
他左边肩膀靠着墙,右臂已经发黑,一直蔓延到腋下。整条手臂又麻又痛,像有无数根针扎在里面。但他死死盯着那枚锈铃——不是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而是怕它掉下来时会炸了这屋子。
“再撑两秒。”他哑着声音说。
话刚说完,铜钉断了。
锈铃翻了个身,直直地摔下去,砸在供桌上,“哐”的一声闷响,像是敲了一口破锅。
没人动。
外面安静得吓人,连风都没有。祠堂里只能听见老道沉重的呼吸声,还有小七指甲抠进木板发出的吱嘎声。
陈九渊喘了口气,用左手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往前爬。每动一下,右臂就像被撕开一层皮。他终于够到了供桌边,伸手捡起那枚锈铃,放在掌心。
铃很冷,表面全是腐蚀的小孔,形状也不规则。当他把它翻过来,看到背面一圈细纹时,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这个纹路……和他怀里那枚九幽铃上的铭文是一样的。
他立刻掏出九幽铃,轻轻放在锈铃旁边。两个铃铛相隔不到三指宽,刚放好,就听见“嗡”的一声低响,像是有人在耳边吹了一根生锈的铁管。
声音不大,却迅速传了出去。
第一波震动过去,祠堂外的泥地开始冒泡,好像地下有什么东西在动。第二波传开,村口那一排石俑的眼眶里,黑气慢慢散开。第三波扫过全村,所有跪着的尸体都抖了一下,额头浮现出青筋,像虫子在皮肤下游走。
“不对劲。”小七贴着门缝往外看了一眼,“他们的脸都紫了。”
陈九渊咬牙:“不是不对劲,是太对劲了。这些人被压制了一百年,现在意识突然松开,脑子要炸了。”
他说完,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清脆的一声响,嘴里立刻有了血腥味。他张嘴,一口血喷在九幽铃上。灰白色的阴眼瞬间睁开。
他的视野变了。
祠堂里的上百个村民,每个人的脑门上都连着一根黑线。线很细,几乎看不见,但全都笔直向下,通向地底。而这些线的尽头,正是那口枯井。
“果然。”他低声说,“咒根就在井里。”
他闭上眼,舌尖顶住上颚,默念《赶尸秘录》里的句子:“断脉归宗,魂逆天工。”一边念,一边把左手按在九幽铃上,把自己的阳气一点点灌进去。
铃身轻轻震动起来。
那些黑线开始往回收。
村民们一个个发出闷哼,有人跪倒,有人抱头,有人直接吐出一口黑血。一个老妇人突然大哭:“我女儿……我女儿是被他们抓进去的!她才十六啊!”
这一嗓子像打开了闸门。
四面八方传来哭喊声。男人捶地,女人抓脸,孩子尖叫——全都是被封印的记忆回来了。
陈九渊松了口气,但不敢放松。他知道这种清醒最危险。一百年活在梦里的人,突然看清现实,很容易疯。
他正想说话安抚大家,脚下一震。
“轰!”
供桌被掀翻,香炉飞出三丈远。祠堂中央的石板炸成碎片,泥土翻滚,一股腥臭的黑风从井口喷出,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一只巨兽跳了出来。
全身漆黑,毛像钢针一样竖着,爪子落地时溅起火星。最可怕的是头——额头上有三只眼睛,中间那只闭着,左右两只闪着黄光,死死盯着屋里的人。
它一掌拍下,最近的那个村民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拍进地里,只剩两条腿在外面抽搐。
“操!”小七往后滚,顺手从腰后撒出一把灰粉。
迷魂蛊散开,扑向黑虎的鼻子。可那畜生鼻翼一扇,风就把粉末吹了回来。小七被呛得直咳,差点栽进火堆。
老道想画符布阵,抬手才发现符纸湿透了。他踉跄一步,靠住柱子才没倒下。
阿箐瘫在供桌边,脸色惨白,刚才耗血太多,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陈九渊却突然愣住了。
他盯着那虎的爪子——内侧有一道旧疤,弯弯的,像月亮的形状,位置正好在第三根脚趾根部。
他见过这道疤。
三十年前,父亲带他去过鬼谷,说是去拜山。那天晚上,一头黑虎从林子里走出来,父亲当场跪下,磕了三个头,说:“守井的,辛苦了。”
那虎抬起左爪,月牙形的疤对着月光。
现在这头虎,一模一样。
“它不是邪物。”陈九渊忽然开口,“它是守井的。”
没人信他。
小七还在翻蛊囊,老道咬破手指想画血符,阿箐挣扎着要站起来。
陈九渊却慢慢站起身,左手举起九幽铃,右手垂着,像一条死蛇。
他没有摇杀伐之音,也没用震魂令。
而是张嘴,哼出一段调子。
声音低沉缓慢,带着点湘西老腔的味道。这是《引魂司·安兽调》,传说中判官用来安抚凶兽的曲子,一共七段,他只会第一段。
铃随着声音轻轻颤动,发出柔和的响声,像风吹竹叶。
黑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三只眼睛同时看向他。
陈九渊继续哼,脚步向前挪了半步。铃声不断,节奏稳定。他知道这畜生神志不清,但本能还在——它认得这个调,也认得这铃。
果然,黑虎没再扑上来。
它低头闻了闻地上的尸体,又抬头看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在问:你是谁?
“我是陈家的。”陈九渊声音沙哑,“你认不认得?”
话没说完,黑虎突然转身,对着井口仰天长啸。
这一声比刚才响十倍,震得屋顶瓦片哗啦啦往下掉。紧接着,地面剧烈震动,井口周围的泥土开始塌陷,露出一圈石头台阶,通向深处,看不见底。
陈九渊心头一紧。
他知道黑虎不是发威,是在警告。
里面的东西,要出来了。
他赶紧再摇铃,加大声音,想让它回头。可黑虎根本不理,反而走向井口,尾巴高高翘起,全身毛炸开,摆出防御的姿态。
小七趁机爬到阿箐身边,压低声音说:“它护的不是村子,是井。”
“嗯。”阿箐喘着气,“解了傀心咒,等于拆了屏障,它必须守住最后的门。”
陈九渊站在原地,左手铃声不停,右手却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知道,一旦井底的东西爬上来,今天谁都别想活着离开。
黑虎前爪踩在井沿上,三只眼睛全都睁开了。
中间那只,瞳孔竖着,颜色猩红。
它忽然回头,看了陈九渊一眼。
那一眼里,没有敌意,也没有亲近。
只有一种情绪——
等待。
陈九渊喉咙发紧。
他还来不及反应,黑虎猛地低头,冲着井口咆哮。
下一刻,井底传来回应。
不是声音。
是一阵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