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南的残魂没应声,但九幽铃震了。
那股震荡不是从铃里传出,而是自地底顺着阴线反冲上来,像有人在另一头狠狠拽了根绳。老祭司手腕上的血藤本已被震断一截,此刻竟又疯长三寸,缠得更紧,皮肉撕裂,焦黑的指尖滴下脓血般的黑液。
陈九渊没动,可掌心的铃铛自己浮起半寸,血雾凝成的“别信他”三字炸成细碎红点,如灰烬般飘散。他咬牙,左手撑着断碑边缘,肩胛骨像是被锈刀一点点刮着走,尸毒已经爬到锁骨下方,整条左臂沉得像灌了铅。
阿箐把画皮塞进他嘴里的角还没抽回来,就被一股阴风掀得贴到了树干上。她闷哼一声,右手死死抠住石缝,左手却仍把最后那张完好的画皮甩向空中。纸面刚展开,就被无形之力撕开一道口子——但她要的不是防御,是那一瞬的映照。
画皮落地,沾了老祭司滴落的黑血,瞬间吸饱,泛出青光。
光里浮出画面:三百年前,雪夜。一座地宫入口前,老祭司跪着,身前摆着七盏骨灯。他亲手割开胸膛,将一枚刻着九幽冥纹的玉牌塞进肋骨之间,然后合拢皮肉。火焰跳了一下,他的脸开始腐烂,却还在笑。
“守印者,以命续魂。”画皮上的影像发出沙哑低语,“非魂非鬼,非生非死……只为等一个人。”
小七趴在地上,三根金丝绷在指间,听见蛊虫残丝在耳道里发出最后一声颤音。她猛地抬头,盯着老祭司露出的脖颈——那里皮肤正在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森白的骨头,而骨头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与九幽铃同源的冥纹。
“他不是人。”小七声音发抖,“他是桩。”
话音未落,老祭司猛然抬手,掌心龙纹暴涨,一道黑气直扑陈九渊面门。阿箐的画皮屏障刚成形就被击穿,纸面焦黑卷边。陈九渊侧头闪避,可动作慢了半拍,黑气擦过右耳,耳垂当场发黑脱落。
他没喊疼,反而笑了。
“你怕我看见。”他吐掉嘴里的画皮碎片,舌尖抵住上颚,一口心头血喷在九幽铃上,“那就让我看个清楚。”
铃响。
第一声,老祭司脚下枯叶无火自燃。
第二声,他整条右臂的皮肉簌簌剥落,露出布满冥纹的臂骨。
第三声,他胸口裂开,肋骨外翻,里面没有心脏,只有一团缓缓旋转的黑雾,雾中隐约有枚玉牌在发光。
陈九渊双眼灰白,阴线在他视野里织成一张网,直通老祭司体内那团黑雾。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尸毒正啃噬神经,每用一次“借壳问命”,就像往肺里灌一把锈钉。
但他还是掐诀,指血抹过眉心。
“借壳——问命!”
刹那间,天地倒转。
他看见的不是记忆,是一段被封存的誓约。
万年之前,大地裂开深渊,从中爬出一具无面巨尸,身高百丈,行走时山崩地裂。一位身穿玄袍的男人立于崖顶,手持青铜铃,身后站着十二名执幡弟子。他转身,对弟子说:“若我失败,便将我心钉入尸首,以命锁魂。”
然后他跃下。
画面再转——那男人将铃铛按进自己胸口,硬生生剜出心脏,趁血未冷,将其狠狠刺入无面尸王的胸膛。尸王咆哮,双目闭合,轰然倒地。男人的身体化作灰烬,唯留铃铛坠入地缝。
而那个男人的脸。
就是他自己。
陈九渊猛地抽回神识,喉咙一甜,喷出一口黑血。他跪倒在地,九幽铃差点脱手。阿箐扑过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不是我。”他喘着粗气,“是我前世干的。”
小七脸色煞白:“你是说……你就是第一个铃主?”
“不。”陈九渊摇头,“我是他切下来的第三块肉。”
老祭司的肉身已经彻底崩解,只剩一副骨架立在原地,冥纹在骨头上流动如河。他开口,声音不再是从嘴里发出,而是从每一根骨头的缝隙里渗出来:
“你父亲没死在赶尸路上。”
“他是自愿走进还阳井的。”
“因为他知道,只有断脉之血,才能暂时封住你体内的‘它’。”
陈九渊抬头:“它?”
老祭司的骷髅缓缓抬起手,指向陈九渊的胸口。
“你赶的不是尸。”他说,“你赶的是你自己。”
话音未落,他全身骨骼突然爆裂,化作飞灰。但在消散前,他将一支断裂的骨笛塞进了陈九渊手中。笛身冰凉,刻着两个小字:“镇瞳”。
紧接着,地面猛地一震。
不是摇晃,是塌陷。
古槐根部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一圈裂缝迅速蔓延,黑雾从地底涌出,带着腐臭的腥气。三人踉跄后退,阿箐撞上断碑,嘴角又裂开,血顺着下巴滴进泥土。
小七趴在地上,耳朵贴着石板,脸色骤变。
“下面不是土。”她说,“是空的。而且……有东西在呼吸。”
陈九渊单膝跪地,左手撑住地面稳住身体。他能感觉到,那股呼吸声不是从耳朵传来的,而是直接撞进脑子里,一下,一下,像钟摆。
然后,一声咆哮。
不是从地底,也不是从耳边。
是从他自己的记忆深处炸出来的。
那声音没有语言,却让他瞬间明白了三个字:我醒了。
古槐的树皮再次裂开,这次浮出的是一行新字:“东北三十步,水帘之后。”
陈九渊低头看手中的骨笛,又抬头望向黑雾涌出的地缝。雾中,一双无瞳巨目缓缓睁开,直勾勾盯着他。
阿箐突然伸手,抓住他右臂:“你眼睛……又灰了。”
陈九渊没回答。
他正盯着那双巨目,慢慢举起骨笛,放到唇边。
笛孔里,有一点暗红的苔藓,正缓缓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