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破铁鞋。
宋显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年纪比他祖母还要长几岁的老妪,居然跟他玩起灯下黑了,居然一直就在这商铺里头。
他和官兵把杭州城都快翻过来了。
她此刻慢悠悠出来,跑到他面前跪下,胡说八道。
她想说啥?
说自己是个无辜的杭州城百姓?刚刚睡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身上的屁味儿还在呢。
“你儿子跟孙子呢。”
宋显心里憋着火,问出话,看到她花白的头发,终究是不忍心,示意官兵把她扶起来。
王姥姥颤颤巍巍的被两个官兵一左一右架着起身,瑟瑟发抖。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儿子是通缉犯,可眼下再胡搅蛮缠怕是要吃嘴巴。
“我……我不知道……老身不知道啊!老身一进城就被打晕了,如今脖子还疼呢,醒来儿子和孙儿就不见了……”
宋显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你们来杭州是找谁,投靠谁?你们和许昌知府是什么关系,许昌知府因为什么落罪?”
王姥姥磕头:“大人,我们哪是来投靠谁,是走投无路了!想着往人多的地方跑,人家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这杭州府江湖人士多了,十个里面有八个杀人犯,还有两个是倭寇,老身想着……官府应当顾不得我们,我儿只是杀了个乞丐……”
“只是?!”宋显听到她的言论,很是惊怒。
她明明也就是个穿着粗布麻衣的村妇老太。
怎么人命在她的眼里,倒和京城那些玩弄权术的贵胄们一般,有了这么分明的高低贵贱,明码标价?
在她眼里,她儿子竟成了贵人,乞丐,便是该死的人么?
旁边的官兵看出宋显脸色难看,急着巴结这位大理寺卿兼未来的丞相府继承人。
他揪住老太衣领怒喝:“什么话?!乞丐不是人?人死了,就是命案!杀人,就要偿命!”
王姥姥哭着挣扎,哭吼:“那咋了!我儿不杀那乞丐,那乞丐就活的成吗?我儿不杀他,他冬天也要饿死!何况我儿只是失手,又不是故意的……”
老太婆也是仗着年纪大了,浑不怕。
一边跟官兵顶嘴,一边委屈哭诉。
原本宋显心中因为她的年纪和遭遇对这老妪还有几分怜悯,如今听着她的话,只觉得愚昧的可怕、无知的可怕、冷血的可怕!
她的每一声哭诉,都显得聒噪,让他头疼。
他不想再听了,起身挥袖示意官兵:“找。”
“把他儿子和孙子给我找出来。”
官兵正想领命,这时候,远远来了一顶轿子,走的很快。
快近前的时候轿子停下,抬轿的人连忙倾斜轿子掀帘,里面的杭州知府匆匆出来,起身太急,脑袋顶在了轿子门钉上,乌纱帽撞飞了。
吓得他和周围人都心惊肉跳,几双手伸出去接,给他重新戴上摆正。
他迈着碎步急匆匆上前,拱手行礼:“学生不知师叔前来,有失远迎……”
宋显停下脚步。
眼前的人都快六十了。
居然毕恭毕敬在他面前自称学生。
但这‘师叔’二字一出口,宋显便知道这一定是寄名在杨谦底下的学生。
也就是郑孝真门生,徒孙辈的。
可即便是徒孙,在这大临朝能叫郑孝真爷爷的,也寥寥无几啊。
巴不得呢。
可宋显快要吐了。
他素来厌恶他们这一套,也向来远离这一套。
今日却是撞个满怀,躲不掉,膈应,也没办法。
“黄知府,借你衙门的人一用,找两个人。”
黄老头儿正是因为这个事儿来的。
他先是恭恭敬敬的把礼数周全了,然后趁着宋显不注意,恶狠狠的瞪了一眼那擅作主张为宋显调动杭州府衙官兵、衙役的捕头。
“宋大人,实在不巧,如今咱们杭州府真是挪不出人来用,就在前几日,咱们织造府出的一批丝绸啊,被海盗劫了,织造局那边,正拿我们问罪呢……所以人手都派出去搜查海盗在城内的奸细、内应了,今日这些人,也是他……擅自做主调动来给大人用的。”
那捕头也是个人精了,虽然走不了读书的仕途,但这看人、做官的本事还是有几分的,他知道谁最大,该巴结谁。
宋显不在的时候,这杭州城的老大姓宫。
宫奇案怎么说,他怎么干。
现在宋显来了,宫老大就得往后捎捎。
这不,今日的事,也是宫老大默许挪人出来给他用的啊。
所以那捕头站出来,向知府解释:“大人,非是属下擅自做主,宋大人急令找人,小的不敢耽搁,急急的就跑去找宫先生请示了,宫先生放的话,他说既是宋家公子要用人,便把衙门的人带回去给他用,不仅如此,他还派了商会的人来一起帮忙呢,知府大人您明鉴。”
瞧这捕头的话多不饶人呐。
态度摆明了:少往我脑袋上扣锅扣碗的,我这事儿做的周全着呢。
知府黄老头听他抬出了宫奇案,说这是宫奇案默许且协助的,便没了话。
不过是找个人。
就这么一句话,一个简单的命令。
才这么一会儿,牵扯出多少人,多少人情。
与京城宋济仁那一摊子,没什么两样。
宋显很想纠正一句:什么时候官府的衙役用或不用,得一个江湖商会的会长来同意了?
但是他又不想在这里较真,和这些喽啰们吵架。
这其中的原因他最清楚不过。
因为这个狗屁朝廷早烂成一锅粥了。
杭州不是朝廷的,是郑孝真和大舅子宫奇案的私人地盘!
那捕头也说的明白,他宋显方才能调得动的人,因为他是宋显。
宫奇案卖他几分薄面。
换一个人来,刚才找人的时候,就没人替他找!
宋显笑了。
笑里带着种荒谬和讥讽,又因为他的正直的容颜而活脱脱被增添了几分真诚的味道。
“那替我谢谢你们宫先生了。”
他还是不擅长冷嘲热讽人家,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那捕头和知府品咂了片刻,竟然以为他是认真的。
都笑呵呵的以为自己也落着个人情了,讪笑着说。
“应该的应该的,咱们本就是一家嘛,宋大人要还是想要人手,那稍等等,学生亲自前去跟宫先生讨要。”
宋显忍着恶心,扭头往城外走。
一手牵起驮着程家老爹的马,一手将程盈盈捆了扛肩上。
这地方,他不能多待了。
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