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干什么?”
宋济仁才从白头山下山,就被几个自家的门生官员拦住,禀报了今日太监大闹户部的事,又说了郑孝真下帖邀请大家齐聚景明寺。
背着他这个丞相,纠集所有权贵齐聚景明寺。
他要干什么?
造反吗?
宋济仁不禁想到了兄长让他弃郑孝真的话。
宋济诚的话,每一个字都有重量。
他从不说没用的话,也不说毫无理由、毫无道理的话。
宋济仁纠结了一路,本来念着情分。
可在得知郑孝真直接越过他这个丞相去做这件事的时候。
他那颗纠结的心顿时就冷了。
这些年来,他因为自己不愿意做丞相,是交出去很多权力给郑孝真。
以至于惯的他后来做什么事情,都不太过问宋济仁。
之前宋济仁乐得自己轻松,倒不在意。
这一刻,却深觉受冒犯。
于是宋济仁发话下去:谁都不准去。
可是他又不想晾着郑孝真一个人在景明寺,闹的他下不来台,彻底撕破脸。
又不敢自己一个人去当面和郑孝真对峙,怕挨打。
于是拉着沈公台一起去。
杨谦呢,郑孝真是他师父,他就算违抗宋济仁的话,他也一定要来。
于是,就来了这么三个人。
但在宋济仁和沈公台抵达景明寺之前,郑孝真已经在那里坐了一个时辰,等候了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里头,他只等到了自己的学生。
他们师徒坐在往日人满为患,此刻空空荡荡的禅房里头,大眼瞪小眼。
郑孝真一手搭在桌角,盯着地面,不说话。
杨谦低着头,不敢随意开口,脑海里不断的闪回最近发生的这一档又一档的烂事,想到了郁擎踩他乌纱帽时他的憋屈,想到自己抱着被踩扁的乌纱帽时,内心里的那一股恐惧,想到顺子和魏泰一左一右夹着他往寿康宫走的时候嘲弄他的话语。
他也说不出话来。
师徒二人就这么静坐了一个时辰,直到禅房的门推开。
小厮的灯笼提的很低,只照亮了两双洁净的一尘不染的官靴。
门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背着月光,只能看的到轮廓,黑压压的两团黑影,像两座雕像,像两座山丘,沉重、寂静,在黑夜里一言不发。
只是站在那,看着里面坐在烛光下的郑孝真。
郑孝真的所有狂妄自大、雄心壮志,早像在烈火里熬干的汤,冒着白色的气泡。
过去的一个时辰,把他所有沸腾的、不安分的血液,都熬干了。
熬的只剩下一阵空。
空虚的很。
就像脚下没有了砖,背后没有了墙一般。
过去每天,他一不高兴就冲着宋济仁喊:没了我你什么也不是。
今日,这一个时辰,他才彻彻底底的明白,宋家才是文官之本。
是天下读书人和文官的权威。
他们愿意对他郑孝真敬重三分,全然是因为郑家是宋家的姻亲。
是因为宋家对郑家的青睐。
仅此而已。
这,是唯一的理由。
今天这空寂的一个时辰,足以表明,只要宋家不理会他,他就什么都不是,他会很快的被孤立,甚至被昔日所谓的同僚纷纷参奏上一本。
他们郑家,从来都是狗……
只不过,是宋济仁对他的好与忍让,让他产生了做主人的错觉。
让他遗忘了,宋家是顶尖的权贵。
他们家,占着一个权字。
——一个掌握天下所有读书人命运的权力。
宋家与王朝同寿。
宋家的对手可以是皇帝。
而他。
……
只要背靠宋家。
这天下,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郑孝真。
他什么也不是。
郑孝真感到一股深深的悲戚,浓浓的自嘲。
他想哭,想笑。
在半个时辰过去后没人来的那一刻起,他就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宋济仁会不会也不来?
我会不会就此被宋家抛弃?
他强撑着,已经决心要等到天亮。
他在心里嘶吼、呐喊着宋济仁的名字。
充满了无助。
而在门推开的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一种屈辱。
他都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哟,你来了。’
‘你来了。’
‘你来了?丞相大人?’
‘什么风吹的动丞相大人来啊。’
‘谢丞相大人赏脸啊。’
酸死了。
郑孝真想吐。
他是真的想要呕吐。
然后他怒火中烧,蓦地掐紧了桌角,恶狠狠的瞪着门口,怒火烧红了眼。
老子需要你救?!
不如就撕破脸!
撕破脸……倒也畅快!
他想像往常一样,闹脾气,推开宋济仁就走,不给他留情面。
可是,宋济仁此刻到这,是为了给他情面。
哈哈,你还真是仁慈啊,丞相大人。
那下官,谢谢你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在问你话。”
宋济仁语气很冷,又问了一遍。
今时今刻,他觉得有必要跟这位内兄分辨明白一些分寸。
“我要干什么?”
郑孝真低头,将神色隐匿在烛光的阴影里,抚摸着垂在腿上的玉佩。
他忍不住的嗤笑一声,或许嗤笑半生逍遥与意气风发,不过是黄粱一梦。
笑自己没生到人家家,没姓宋,没有天予的权力。
笑自己不过芸芸众生,一个运气好的芸芸众生,被人家选中,才有今天。
笑自己蠢,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像姜老太一样驱使的动文官。
“我想为户部讨还公道,丞相大人,你可愿为下官……主持公道?”
宋济仁走了一趟白头山,脑子清醒了。
于是觉得郑孝真在说糊涂话。
“今日那是圣旨!”
你要我讨什么公道?
郑孝真闻言,忽然哈哈大笑,笑的直不起腰,笑的流泪,用指关节揉着眼角。
“哎哟,宋大人……圣旨?你们宋家何尝在意过圣旨?陛下登基至今,下过多少道圣旨想要改革科举,想要改变朝中架构,想要改国策,想要重启皇家海运,想要把织造局收回去归内务府管,有多少次……成了的?哪一次不是被你丞相大人带着文官们驳了回去,把人家好端端的皇帝,都逼成了疯子……你现在,跟我讲圣旨?”
郑孝真缓缓起身,走向他,走近,停在门槛内。
“还是说……今日这把刀没砍到你的头上,你不疼,所以就不管我的死活?”
“宋济仁……我以为我们不一样,我以为我对你,对你们家而言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