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以为你能怎样?”
宋显脸上皮肉展开血痕的刹那,躺在床上的郑夫人已经恢复了冷静。
只是那双平淡沉寂的眼眸下,是股子燃作灰烬的死气。
“像你祖母年轻的时候那样?写封出族书,断恩绝义,脱离族谱,从此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吗?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你就干净了?”
“干净?”宋显自嘲的笑,这两个字也太讽刺了。
干净?
他们宋家哪里干净?
他走过去,蹲在床前,端详着着她,目光在触及她苍白无力的面孔时,还是不忍的颤动,他伸出手,攥住郑夫人冰凉的手。
“娘,你不是这样,你不是这样的。儿子记得很清楚,每次你给儿子讲解书中典义的时候,都会说……阿显要做一个这样的人,纯直,刚正,以诚修身。”
他企图唤醒她。
他不喜欢看到她这样,如此让他陌生,让他害怕。
“是,是我的错,我不该执意把你留在身边,我该把你送在老太太身边教。”
郑夫人垂目。
那时候,她也很年轻。
她舍不得宋显,她想着母子能够这么亲昵的时光,也就这样几年。
那时候她才多大?二十多岁,比现在的他大不了几岁。
她也还是相信圣贤书的年纪。
自然是教他圣贤书的道理。
她甚至记不清宋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剑走偏锋。
一开始,明明也是天下学子当仁不让的道德典范。
她想不起。
不愿意去回忆。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去给李如月赔罪?死在她的面前?什么都不做,让监察司那个太监对我们为所欲为?如你理想的那般,终日做好我这个丞相夫人的本分,不问世事?还是要我把你舅舅和你爹都关起来,教他们怎么做个你嘴里的忠臣贤良?你告诉娘,你说怎么做?”
没错。
今日在瑶光殿,宋显知道自己曾逃避了什么。
就像当初皇帝问他是否忠君时,他没想到自己的宋家。
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想过家族事,更没想过家族面临的问题,也没有想过家族的未来。
他还太年轻。
不仅仅是年轻,更是因为这家里的事从来不要他管,他也一点不想参与。
习惯了做甩手掌柜,并不是逃避责任。
而是他一回头,就知道他们整日间要弄权,王法不顾王法,百姓不管百姓,仿佛摸骨牌、过家家,他一看就心生厌烦,压根也不想融入,不想去管!
他才发现,他像自己的爹一样,打心底不想接这个摊子!
可怜他宋家,再没人了。
大伯的离去,就像折断了宋家的脊椎。
剩下的,只是垂死挣扎。
郑夫人问的这个话,无解。
宋显无法解答。
他缓缓起身:“不管你们要怎么做,我都不会再跟在你们身后。如娘所说,将我逐出族谱吧,一刀两断,各自干净。”
所以说,有些事情,不能开头。
姜老夫人年轻时候犯的错,成了个榜样。
郑家人一闹不愉快,张口便是你出族谱,他出族谱。
宋显一不高兴,便是你逐了我罢,大家干净!
这原本的大逆不道,好像成了一条路。
因为那个带头走这条路的人,不是活的很好吗?
脱离了家族,仿佛没那么可怕。
可只有郑夫人知道,哪那么轻松!
姜老夫人当年脱离了姜家,是因为这边有个宋清鸿在接着。
她离了姜家,跳进了更大的池子,所以才如鱼得水。
倘或没有宋清鸿,她怎么敢离姜家。
她这个儿子,还是过的太好了。
好到根本不知道他头上顶着的这个宋字,带给了他多少旁人望尘莫及的。
了然这一点,郑夫人反倒轻松。
她不再那么伤心,只觉得她这个儿子真无知。
她松了口气,略闭了会儿眼,淡淡道:“好啊,只要你想,明日就成全你——也不用明日,就现在,召集族老,你身上宋家的一切,一件都不能带走,你的头发也削了吧,那是我给你的。大理寺也不用去了,你一个庶人,也没有资格做什么大理寺卿。皇宫自然别想再进,也别指望你的大公主还能理会你。没有我的允许,也没人敢卖你一个包子。哦……我也多虑了,你没有钱,拿什么买包子?”
宋显确实小觑了他们家的能量。
宋家,可以轻易堵掉一个人所有的活路。
几品的地方大员,官场蝇营狗苟盘旋几十年的老蛇,宋家一句话,一纸文书,说拽下来也就拽下来了。
那些人看似风光,家里的妻妾或许会戴和郑夫人一样的翡翠手镯。
但郑夫人动动嘴唇,明日她们就在秦淮河的船上卖唱,老爷不出五日便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就是这么简单。
脱离家族。
哈……
郑夫人觉得可笑。
她倒要看看,她的儿子有没有这个骨气了!
李如月料到宋显回家会落入困境。
依他的脾性,肯定是直接干,把他爹娘气上一通,说什么也要分割。
这不就给郑夫人机会了么?
她本来也没什么可拿捏你的,这倒好,你还指了条明路出来。
“老爷,夫人,公子,门外来了位宫里的公公,说公子有要紧的东西落在宫里了,叫公子出去呢。”
呵,什么东西这么重要?
他如今身上还穿着赶路时候的衣服,能有什么贵重的物品落下!
郑夫人听了一耳朵就知道是李如月又在作祟了。
她倒也不阻拦,她也想知道这李如月派人出来传什么话,想让宋显怎么样。
她要是让宋显今日脱离族谱,她就是个十足的蠢货!
可是她心里也隐隐不安。
这小贱人该不会挑唆着他脱离宋家,转头就让他做了驸马给皇帝用吧?
想通这个,郑夫人猛地起身想要叫住宋显,可宋显已经往大门去了。
宋显本来以为来的是个小太监,走到门口远远一望,立刻加快了脚步。
台阶下面的人靠在马车上,穿着兜帽,双手揣在袖子里头。
听见脚步声,笑呵呵的转头。
看清脸,宋显更是心惊:“孙公公,什么事这么重要,还让你亲自追出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