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做坏事的人,是席仲,不是宋显。
视而不见的旁观者,除了他,还有许多人。
其中最恶毒,最可恶的,当属他的祖母,她从始至终都知道这一切。
她,带领着所有人在观看这场好戏。
真正该痛恨的人,是李延。
连秦后都该痛恨。
为什么,偏偏恨宋显?
这好没道理。
就像宋显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一样的没道理。
一个人一心向善,却因为没有勇气而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说到底,他是想善。
席仲、李延、姜老太婆,这些所有坏事做尽之人,冷眼旁观之人,又有谁曾在夜里回想过一次自己是不是有罪?
他们好的很。
唯有逐光之人,痛恨自己未能脱离黑暗。
这么多人里,她最不应该责难的,就是宋显。
却也奇怪,她偏偏最恨宋显。
就像那年冬夜,她恨摘星楼的那个老太监没有为她打开门。
恨这世上唯一的光,没曾为她点亮。
她是恨自己,被命运推往深渊。
好在,这深渊也就是吓唬人。
她掉下去,爬上来。
脱了骨,蜕了层皮。
才知道,她该感谢老太监。
至少,他为她打开过那扇门。
她该感谢宋显。
他在为她无数次心软,放下底线,提起勇气,去往那个,专属于他的深渊。
他也会脱层骨,换层皮。
但是,他还是比她幸运。
因为会有她,站在他的身后,永远拉紧那根绳子。
既是为我做事。
就不会放开你。
宋家两位至高无上,手握大权的女性,受过什么挫折吗?
当然,有受过。
像她们这样强势的人,最大的伤莫过于来自亲族、儿女。
老太太一辈子受的气,都来自儿子和丈夫。
郑夫人一辈子受过的气,也是来自于丈夫、和哥哥,还有对女儿的亏欠。
但那是无奈,是她们管不了,没办法努力的事。
她们一辈子凭借聪明、地位,从没办砸过事。
可这次,砸了。
姜老夫人累病、气病。
郑夫人刚把这片倾塌的大厦顶起来,没撑过一个回合便也砸了。
得知女儿有孕后短短十来日,她瘦了一圈,已经不成样子。
李如月生死未卜,朱姑姑是否被抓了活口,也一无所知,更是让她连口汤都喝不下。
宋济仁如今倒像是那个当家主母,白天先跑去老太太身旁侍奉,喂老太太吃药,哄着她睡着,又要跑回后院,喂着夫人吃饭。
“就吃一口吧,你是要作死吗!你让我怎么办啊!”
宋济仁也觉得自己窝囊。
身边的人都太聪明了。
聪明的让他活脱像个傻子!
他早说过,他做不了丞相,他要去边关,他要去从军,他要打仗。
他要做个骑在马上拿着刀枪胡乱挥舞的傻子。
可他们偏偏要他做丞相。
做不好就责怪他。
他都不敢说苦啊。
一说,她们就会觉得他矫情。
——你喊什么冤啊?
——你做什么了?
眼里还带着不屑。
他有苦难言,只能忍受。
如今除了窝囊,还要忍受恐慌。
一时间家里两个最聪明的人都病恹恹,他承受不住会失去这两个人的恐惧。
失去哪一个都不行!
“我求你了……”
他跪在床下。
他不像郑孝真,膝盖下那样的不值钱,说跪就跪了。
他这辈子没给郑夫人磕过头。
此时此刻,却是要他断条手臂给她烤着吃,他也毫不犹豫。
看他如此,郑夫人心里头也有愧,她不是不想吃,是真的吃不下。
好像有什么在胸口那堵着,喝口水也是在往下渗,克化不动。
“所以我说糊涂呐!那宫里的人,哪是这么容易可以杀的成?你怎么不想想,如果杀不成怎么办?你怎么不想想,菩萨会不会保佑你?!”
郑夫人没觉得这件事难呐。
从前这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朱姑姑可是他们家那群奸细里出挑的了,她见过多少大场面,杀过多少人了。
这算什么?
可是到底为什么!
这宫里的墙,什么时候就这么厚了?
“夫人……”
门外,管家匆匆跑进来想要禀报,宋显紧随其后。
看到宋显的身影,郑夫人原本憔悴虚弱的眼眸忽然微微睁大,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宋显瞧见母亲憔悴苍白的脸,心中一痛,却更不能容忍她的所作所为。
看宋显别过脸,满目的冰冷,郑夫人立刻明白过来,他是已经见过了李如月。
李如月,李如月……!
是啊,李如月!
她不该出现在监察司啊。
她为什么会受伤,是她?所有的事情里都是她?!不可能,她才……
可是再度抬眸,看到宋显眼眸里的冷漠决绝,她又极度的确认,就是她,就是因为她!是因为她,所以事才砸了。
“阿显……”
郑夫人伸出手,想去拉宋显的衣袖,被宋显躲开。
“阿显,别这样……”在儿子面前,郑夫人没了往日的强势与冷硬,她哭泣颤抖,爬到床沿,再次去拉宋显:“你别这样……你看看娘,娘不是那个意思,娘从来没想过要伤害她,娘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
“杀别人就对吗?”宋显觉得母亲说的话简直可怕,与他脑中那个知书达理、出口成章的温婉母亲判若两人!他觉得她陌生。
“娘!你是丞相夫人,你是臣!什么样的臣子能像您这样为所欲为,讨厌谁,就派人进皇宫去杀谁?!连陛下身边的摆膳宫女都曾是我们家的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混账!”
看到宋显抓着郑夫人的胳膊如此质问,宋济仁怒吼一声用力推开他。
“不准这样和你母亲说话!跪下!”
“跪谁?”宋显没有跪,没有畏惧。
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不把他当做父亲,不当做长辈。
他直视着宋济仁:“跪这个天下,最大的奸臣吗?!”
“你——!”宋济仁怒血上涌,郑夫人更是震惊的瞳眸颤抖。
宋济仁回头张望,扯下墙上挂着的马鞭,朝着宋显狠狠抽去!
那条马鞭自从他的腰受伤,就再没得用。
鞭子狠狠抽打下去的时候,宋济仁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宋显八岁时的模样。
掉了颗门牙。
他仰着头,满眼不解:“爹爹,为什么挂起来呀?”
当时的宋济仁马上就要接替丞相之位。
他双手捧着马鞭,挂在钩子上,摆正。
“爹爹以后……再不能骑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