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殿，门下的暗影中一个太监凑在尤嬷嬷的耳边说了两句，尤嬷嬷掏了银子递给他，太监点头哈腰的接了银子转身离开。
尤嬷嬷左右张望，确认没人，转身回到内殿，用侍女递来的掸子扫了雪，这才掀开珠帘进去。
城阳歪在榻上跟女儿玩羊拐，听着女儿的娇笑声，她便也温和的笑起来。
见尤嬷嬷回来，她示意人将女儿带去睡觉。
待殿内的人退的七七八八，尤嬷嬷上前，回禀：“上去有一个时辰了。”
说这话的时候，尤嬷嬷的手在袖子里捏的很紧，眼眶也微微泛红。
雪颜那孩子买回来的时候才三岁大，她都是当自己的孩子养大的，从来也没听公主说过要她去做什么，所以尤嬷嬷还幻想着雪颜有没有福气能给韩昭做妾。
却不料，公主竟然一直有这样的打算。
“你怪我。”
城阳淡淡的发问。
尤嬷嬷忙拭去眼角不小心滑出的泪：“奴婢不敢，只是……奴婢不明白。”
自从宫变之后，城阳自己的状态一直都不好，她自己是厌倦了斗争和厮杀的，所以嫁给韩放之后，和韩放一起在东海过自己的日子，从来也不参与宫里和朝堂的斗争了，她不明白城阳为什么突然这样。
就因为今天和大公主翻了脸？
“人不能只想眼前，不想往后。”城阳低头一颗一颗的捡起床上散落的羊拐：“人呀……”
她感慨的舒了口气，望向窗外的雪：“我不喜欢没脑子的懦夫，欺负多少也是白欺负，年纪大了也懒得跟他们玩儿了。如今遇上这么个聪明又锐利的侄女，我竟然……有些怕。”
怕？
这个字从城阳嘴里说出来，尤嬷嬷既骇然又觉得不是滋味儿。
瞧见城阳心事重重的模样，尤嬷嬷叹气，上前安慰：“主子，大公主和秦后的事情……奴婢也觉得您有点儿苛求大公主了，分明就是秦后娘娘她自己不待见这个孩子，怎么能怪到大公主头上呢？”
城阳猛地回眸，冷眼瞪着尤嬷嬷：“你懂什么？！”
尤嬷嬷瑟缩了一下，赶忙退后跪地。
城阳的胸口起伏着，眼眶泛红，红唇微微颤抖。
你们懂什么？！
她亲眼看到过一个比菩萨还温柔慈悲的人变成了禽兽。
她的父皇……那个公务再繁忙，自己再烦恼，都不会对孩子们露出一点不耐烦神色的好父亲，对几十个孩子都能够用心去关怀去疼爱的爹爹。
这样的一个人，他把自己的孩子都杀了。
虎毒尚不食子。
城阳至今都不能够去想象父皇到底经历了什么，他杀自己亲手疼爱养大的孩子们时，心会有多痛，他到底还有没有心了，她都不知道。
可即便被逼成了野兽，在面对城阳的时候，他还是心软了。
一个杀红了眼的人，还会心软，可李如月……她有一丁点的感情吗？
她才十三岁。
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放下仇恨蛰伏在李延面前，骗过李延。
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冷心把自己的亲娘从一个冷宫丢进另一个冷宫不管不问。
她冷眼放任宫夫人肆意破坏。
她让宋家所有人都生不如死。
那如果有一天……
她乃至韩家都碍着李如月的事儿呢？
太极殿会审那一天，城阳始终都没去。
是因为姜老夫人的倒塌，让她产生了一种恐惧。
她确实遇到了一个她一生都想要遇到的强大又危险的人物。
像一个在深渊里探险的人，终于找到了心心念念的怪物。
可在看着那庞然大物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会是猎物。
因为怪物没有感情。
怪物怎么对你，只取决于你对她而言是垫脚石还是路障。
而昔日的垫脚石在她登高之后，是否就成为了障碍呢？
她曾经目睹了所有兄弟姐妹为了权力失控的模样。
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般沉默、残忍。
她深知一个人走向权力巅峰，最终会变得多么冷血无情。
殿内沉寂了良久。
尤嬷嬷小心翼翼的抬头，只见城阳伏在软枕上，脸色惨白，指甲刺着自己的掌心。
每次她回忆起过去的时候，都会这样，有时候更严重。
尤嬷嬷顾不得她生不生气，忙去取了药来给她喂。
城阳服了药，僵直的身体才稍微舒缓了一些，任由尤嬷嬷扶着她躺下，闭上眼，泪水滑落，又想到了在摘星阁那一天与那老妪的谈话。
“咱们大公主呀，像陛下，于人情淡薄，所以才能这么厉害，你瞧咱们陛下，之前多喜欢周皇后啊，一朝烧成了灰，泪都不掉一滴，先帝当年对他多好，临死之际，他为了逼问先帝银子的去向，揪着先帝的衣领怒骂，梁太后总是亲娘了吧，可不也说不要就不要了，要不说人家能当皇帝，换作我可不行。”
那老妪呀，有些年纪，一看也是从宫变里经历来的，也曾见过先帝。
城阳与她一见如故。
毕竟从那么遥远过往走来的人，不多。
这老妪也敢说话，句句都说在城阳的心坎上，她的话和城阳对李延的观感完全一致，就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杂碎。
可老妪那一句大公主像陛下，却像烙在了她心上，让她忍不住细思这些时日以来李如月做的所有事。
“狡兔死，走狗烹……”老妪停下扫地，扶着已经苍老到难以支撑步伐的腰，缓慢的走到茶几的对面落座。“信帝王有情的，都会死的很惨。好在公主您有免死金牌，只是不知道这金牌，能用多久……”
城阳自然也不那么容易被说服，即便句句被她戳的动摇，仍旧道：“我永远也用不上，我远在东海……”
那老妪打断她：“那韩公子呢？他会一直在东海吗？瞧陛下的意思，是想成全公子和大公主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到时候……”
到时候，韩家对李如月得鼎力相助了吧？
倘或有一日，李如月真的大权在握。
那韩家是不是就算外戚了？
李如月会与韩家共享权力吗？
有些话没有说，却已都问了。
老妪轻声笑，捏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
“唔……好，不过比我们家的点心，还是有点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