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宋氏的船,正月初十才抵达通州。
一行人上百来个,宋俨此来,家中选拔了各科人才,这百来个人都是宋氏亲自培养出来的才子,哪一个放到世上,都能成就一番事业。
船停靠到岸,宋氏伙夫们就地在岸边搭建厨棚开始做饭,还有十来个平日就爱好钓鱼之人已经从行囊中掏出鱼竿打算钓两条比赛。
宋俨在树下,盘的是金刚座,想的是白骨观,数着息,渐渐入定,却察觉一股不可忽视的存在逼近,终睁开了眼,遥遥就看见一道一童骑着驴遥遥而至。
道人戴着羃?,将身形遮去大半,却也掩不住如松的道骨与藏在帽檐下那双眼眸中所翻滚的荡荡仙炁。
白头山果然养人。
宋俨收了腿,双脚交叉,凭借腰力起身,轻盈的走向他。
身后的一众族侄们各忙各的,知道他到了时间要打坐,倒无人察觉他走开。
他上前,停在毛驴面前,瞧着那毛驴比马蠢一些又犟一些的眼,浅浅一笑,抬头拱手,从胸前推出去,深深一拜。
“姑苏的水不好,还是鱼不肥?”
毛驴上的人眼神穿透薄纱,瞥了一眼远处钓鱼的人,又看向眼前鞠躬的人。
“非是贪婪,只是这上流断了,下流水死是迟早的事,不能坐以待毙。”
宋俨义正辞严,仿佛身领巨大的使命。
宋济诚冷笑。
“江海长流,无有尽头,从未生,何来死?身外求生,死期必至。”
宋俨脸色大变,猛地抬眸看向宋济诚。
宋济诚揭开帽帷,让他看清自己的眼。
冰冷,决绝。
悲悯,奉劝。
求生是掌权者诓人最惯用的技巧。
他告诉每一条鱼,上流的水断了,这里的水迟早也要干,想要活命,我们就得去上流把这水盘活了,我们此去要做的事非常伟大,为的是保全我们的家族,我们的亲人,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利益。
他们说的慷慨激昂,煞有其事。
让所有的鱼都信了。
让所有的鱼都忘记,他们本就在江海,本就可以好好活,不用去管什么上流、下流,只要乖乖待在水里,该吃吃,该喝喝,什么事也没有。
江海不会干涸。
真到了江海干涸的那一天,那谁也不能活。
不是你想了办法,江海就跟着你的意愿走了。
但是当权者制造了一种虚假的认知。
他让所有懵懂的鱼认为,江海是否干涸,是一件可以掌控的事。
是努力可以改变的事。
他们为生存塑造了标准,让生存有了条件。
让本来简单的生存成为了必须达到条件才能完成的事。
他们成了带领那群傻鱼冲锋陷阵保卫家园的人,既然是带领者,就拥有了指挥权、掌控权、资源分配权。
他们就用这一个谎言,给傻鱼制造出无限的恐慌。
让每一条傻鱼都觉得,我必须要做到他们所说的标准,才能活。
他把他们逼迫的一口气都不敢歇,直到战死、累死,都忘记了,自己本来就是一条鱼,可以在水里肆意的游,可以简简单单的活。
他们都忘记了。
只是一股脑的冲。
变成了清蒸鱼、水煮鱼、烤鱼、红烧鱼。
给谁吃了?不知道。
不重要。
反正后面还有很多在排队等待下锅。
没有鱼意识到,他们等待跃过的龙门那一头,是油盐酱醋葱花香菜花椒八角。
骗谁?
拿这话哄他宋济诚?
宋济诚睥睨着宋俨。
他鲜少以这样冰冷强硬的态度示人。
但今天,他认为有必要。
他把这天下、这宇宙最深奥的话讲给他。
希望他能够懂,退一步。
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风平浪静。
奈何,凡夫追求的就是打坐、观想、成佛。
他没有听。
就像熟背所有经文却仍旧是肉体凡胎的世人一样。
梗着脖子,不以为然。
“兄长若是有意回去做这个丞相,那我回去禀报族老,兄长若是不接这摊子,也别拦着我为家族效命。”
他的话也很明白。
效命。
宋济诚意料之中,却还是不禁感到悯然。
望了一眼远处那些年轻、刚长成的鱼儿。
何其无辜。
他调转坐骑,带着道童扬长而去,隐匿在深雾中。
宋俨却因为他的退场,长舒了一口气。
他以为宋济诚是来跟他夺权的。
宋济诚真要夺,他还真就得打道回府,没得施展了。
宋济诚离开,他浑身轻松。
死期已定。
这个年,郑孝真没过成。
一是死了儿子,疯了老婆。
家里没有往日的热闹,即便热闹,物是人非,也是平添感伤。
所以除夕夜他只是跟着母亲坐了坐,安静的吃了顿饭。
二是外头有许多人、许多的事找他。
这些想求生路的人,年都不过的堵在他家门口,天天递帖子排队。
三是过往宋家交由郑氏代管的种种产业,郑孝真正想着怎么能够瞒天过海,全部侵吞到手。
这事儿要办,简单,不过他一句话,改几个契印的事儿。
问题出就出在沈公台还活着。
之前宋、郑、沈三家互为联盟的时候,不分家,都是自己人。
各展所长,郑孝真帮着其他两家一起经营产业,到了年底一起分红。
沈家帮着宋、郑两家安排门生子弟们的仕途,宋、郑两家的内部门生几乎都是直接拿着答案参加科考。
至于宋家,天下有大半的产业利润归属他家,但名义上他们是最规矩,什么也不沾的,这天底下的青楼、赌场,没一家和宋氏有关,也没一家是不给宋氏分红的。
他们站在高处,理所当然收用天下最顶尖的人才,享受着所有人提供的‘服务’。
只因为作为丞相,郑孝真和沈公台的权力,都是他们赋予的。
可如今联盟破裂。
姜老太在太极殿失利之后的第二天,沈公台就带着夫人高氏去郑家算账了。
郑孝真安排了人跟他们‘分家’,把账算了清楚,地盘划分干净。
却也同时明白,宋家这块肉,沈公台虽然没办法要,但也绝对会死盯着他,不让他偷吃半口。
于是,这事儿就一直棘手,一直耽搁。
那么大块肥肉就放在那,惹的他抓心挠肝的,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