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伊为什么十几年都没有进宫。
这件事,郁擎知道。
从一个被人家骂野狗、杂种,却依然护着弟弟靠讨食和拳头长大的少年,他骨头有多坚韧,那么将他慢慢摧折成一条狗,变得冷血、无情、丧失自我、抬不起头的那个过程,就有多漫长残忍。
他不是一天变成那样的。
历经被宫家囚禁、学武,送到宋家,被阉割……他都还没有被完全折断。
第一次被摧折,是自己守护了十年的小主子受害。
好不容易……苟且着活下来,第二次摧折很快就到了。
那是宫变前的一个月,慎王差一步就可以成为太子,成为皇帝。
但就在万事俱备的时候,慎王忽然失明。
那件事,也狠狠伤到了老夫人。
她离成功就差一步、一个月。
而也就是那时,老夫人埋在慎王府的眼线报信说……王妃有了身孕,老夫人喜不自胜,她觉得还有机会。
可就在当晚,宋明伊被召进宫。
郁擎守在宫墙外等候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二天天不亮的时候,宋明伊被送出来。
陈嬷嬷说,孩子没了。
她说,王妃再也不会生育了。
他想看看她,陈嬷嬷却用一句话便让他退却。
她说:“王妃只剩一口气了,别再让她伤心了。”
别再让她伤心……
那简短的一句话,好像在他面前立了一座刀制的屏障。
他不敢再向前半步。
他觉得自己那么的狼狈、丑陋、无能!
他感到自己的整片后背都在碎裂、消散,他的灵魂在那一刻随着他逃跑回丞相府时的狂风灰飞烟灭。
从此,他就再不是一个人。
他是一条没有灵魂的狗。
他不敢再回忆过往、回忆她,谈什么保护……他没有资格。
他就是个笑话。
李如月面前,陈嬷嬷声泪俱下。
“灌下药后,孩子没了……王妃再也不能生育,她的身子养了近五年才好……”
孙福通一脸震惊又恍然大悟的模样,同时,他对此没有怀疑。
不是因为相信陈嬷嬷,而是相信这会是先帝的手笔。
李如月面色沉重,拍了拍陈嬷嬷的胳膊以示安抚,让宫女们带着陈嬷嬷去歇息。
目送陈嬷嬷拐去园子,李如月这才返回了寝殿。
彭玉书已经为宋明伊诊完脉。
藤子跟在李如月身后进来,捧着一杯新茶,李如月看了他一眼,他深深垂首,捧着茶去给宋明伊,就在宋明伊伸手来接的时候,藤子忽然一个‘不慎’,将茶碗打翻,温热的茶水浇在宋明伊的身上。
藤子立刻跪下磕头求饶,而陈嬷嬷和宫女们都被带离了长廊,并没有听到这番动静,李如月训斥过藤子,然后唤了宫女来。
“王妃请去离间换身衣裳,王妃身形与如月相似,如月新制的冬衣有好几件都没穿过,王妃先用吧。”
宋明伊道谢,又担忧的看藤子:“公主,请不要责罚公公,是我没有接稳……”
李如月点头,瞥了藤子一眼,藤子连连磕头:“谢王妃宽恕,谢公主宽恕!”
宫女们扶着宋明伊进了里间。
李如月坐下,盯着彭玉书。
彭玉书心虚,赶紧屈膝跪好。
“说。”
“王妃……嗯……咳。”彭玉书抓耳挠腮:“从脉象上看,王妃似孕宫有损,气血不足,通常只有小产过的女子会有此种脉象,而且王妃的脉象上……精元大损,很难再有身孕,即便有,也保不住。”
李如月笑了:“哦?那从面相上看呢?”
彭玉书重重的咳嗽了一声,缩着脖子双手在大腿上用力搓。
“这个……”
“先生说了三次脉象。”
从前彭玉书诊脉,说的那叫一个头头是道,一般人听不懂。
如今吞吞吐吐,而且不擅长撒谎的他不自觉的就说出了心里话。
——他所诊到的,都是脉象上的状态。
可医者望、闻、问、切。
不用他望了。
李如月这个不懂医术的也能看出来宋明伊气血可一点不差。
也不像是被强行堕胎又不能生育的。
这么纯的一个人,被人家那样迫害,一双眼睛还能如春水般明媚?
李如月甚至可以想到,这次宋明伊进宫绝对是没有过问宋济诚,自己所做的决定。
彭玉书耷拉着脑袋,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他师父的本事,他知道。
胡先行都能玩透脉象,宋济诚做点这种假象,那还不就是玩儿一样?
方才彭玉书诊脉前本来还心情沉重,生怕诊出什么不好心里难过,诊出这假脉象的时候,他差点高兴哭了。
大小姐安然无恙!
李如月挥手,藤子带彭玉书出了寝殿,但是没送他回去,而是将他送去偏殿。
彭玉书正茫然,藤子刚推开偏殿的门,他一眼看见被捆在角落的郁擎,吓的叫了一声,扭头就要跑,被藤子拦住。
几个太监把他拖拽进去,让他说话。
彭玉书为人真诚,但不笨。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他们要他说什么。
叹了口气,甩袖:“也罢,也罢!”
彭玉书上前几步,走到郁擎面前。
“大小姐无恙。”
郁擎跟没听见似的,头都没抬。
彭玉书不耐烦了,弯腰提高声音:“你听到没!我说大小姐无恙!”
郁擎根本不信。
他认为彭玉书是李如月的人。
他认为自己刚才白白期待,没想到李如月用了这么拙劣的伎俩。
以为让彭玉书来说他就会信吗?
藤子也没二话,示意太监们将他拉起来。
李如月刚吩咐过,如果他不信彭玉书的话,就带到寝殿。
太监们人手一条锁链,而锁链的尽头只捆着他。
太监们本就瘦弱,那画面就像一群渺小的人拖着一只巨兽。
巨兽的脚步很慢。
他因为彭玉书的话而血液冷却,觉得自己又上了当。
可在靠近寝殿的时候,他听到了李如月的话。
“小时候在王妃身边守护的那个护卫叫郁擎的,王妃还记得吗?”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都在往后缩。
太监们死死的拽着他,不让他退。
他的感官在紧张中放大,每一个毛孔都在听里面的动静。
可是里面,迟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