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嬷嬷被宫女和丫鬟们扶着到了后花园的亭阁,宫女们细心的给她点了火盆,摆下点心、茶水,直至出去的时候,陈嬷嬷还在落泪。
丫鬟们围在她的身旁,听见宫女离去,才低声说:“嬷嬷,她不会看出来吧?彭先生他……”
陈嬷嬷收了悲伤的神色,用袖子轻轻沾着脸上的泪。
“那就要看彭玉书是否还忠于道长。”
方才陈嬷嬷赌了一把。
当李如月问起当年事的时候,彭玉书已经在里面给宋明伊把脉了。
她知道,凭借彭玉书的医术,一定会诊出大小姐安然无恙,可是陈嬷嬷赌他不会背叛道长,这是基于对于道长看人眼光的信任。
所以她声泪俱下的说了谎。
可惜啊。
宋济诚看人的眼光没有错,彭玉书是一个真诚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有忠心也有孝心的人。
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
他目睹了宋贵妃在宫内受的苦,听闻了自己的女儿、儿子、还有妻子诉说朱满与两个妹妹如何遭遇毒杀,亲眼看到李如月救回宋云瑶,请他给出一个能让宋云瑶永远不记得这件事的法子,又验出了郑夫人头发里所存在的毒……
一桩桩,一件件。
彭玉书的心不同了。
尤其是在李如月冒着生命危险从郁擎手里救他的那一刻。
他心目中的主人,就已经变了。
他对宋济诚的师生之情,对宋明伊的心疼与呵护并没有减弱,但同时他内心也坚信着,李如月绝不会带给宋明伊任何的危险。
她连宋家那几个孩子都会救。
又怎么会害一个无辜的宋明伊呢?
他没有隐瞒。
这并非是向着谁,或不向着谁。
而是彭玉书本能的觉得,让李如月知道真相,对宋明伊来说才是一件好事,才能让所有的事情往好的方向流转。
向这样一个明智的主人隐瞒实情,才是愚蠢。
他相信她。
但这份信任,是陈嬷嬷难以预料与猜测的。
她的信息太有局限了,压根儿也不知道彭玉书跟着李如月经历过什么。
此刻的郁擎站在寝殿的珠帘外,几乎要被那寂静吞噬了。
他好害怕听到宋明伊的回应,又怕听不到。
他屡次的想要后退,都被太监拉住。
直到他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里头才缓缓传来了一个很低很低,低到听不见的回应。
“我记得。”
得到这个答案,李如月才彻底确认,宋明伊的纯净不是装的。
她是真的纯净。
而同时李如月也发现,所有能保留天性之人,多半是被护的极好。
好到什么地步?
冬天有多冷,她的脖子从未感觉到过。
就像养在温泉里的海棠,对四季都模糊,压根儿也看不懂枯叶上的纹路。
一切答案已经明了。
“那你知不知道,他已经快死了?”
宋明伊听李如月这么问,纯澈的眼眸颤动,但又很快冷静,十分笃定。
“爹爹说他很好!”
像在反驳,又像在警醒自己心中产生的那份动摇。
警醒自己应该相信爹爹,而不是别人。
寝殿外,郁擎方才因为恐慌而失魂落魄的神色忽然渐渐凝聚,眉头轻蹙,露出了疑惑。
不是因为她提起了爹爹。
而是她的语气。
她那早年习惯难改的少女撒娇般的鼻音,一点没变。
郁擎如同这世上所有遭遇过巨大痛苦的人,如那片枯叶,敏锐的察觉了她每一个声调里所隐藏的完整。
他凝滞在那,继续听里头的谈话。
“当年你与慎王相会,郁擎以为……慎王伤害了你,他为此痛不欲生,可是没有人给他一句解释,直到今天他都以为你在慎王身边是被迫无奈,备受折磨。”
以为……
以为!
郁擎低吼一声,上前抓住了寝殿门口的珠帘,太监们在后头死死拉住他,珠帘却被扯断,断珠叮叮当当的滚落在他脚下。
“你骗人,爹爹说都告诉他了,我也偷偷看过他,他跟在老太太身边,很好的,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有你说的那样!”
宋明伊坚决不相信李如月的话,急切之下,一股脑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说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掩了嘴,低下头,掩饰自己的慌乱。
李如月握住她的手腕:“所以,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慎王根本没有伤害你。”
这话,爹爹说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
可是李如月怎么知道了?
宋明伊委屈的想把手抽回来,李如月握紧,紧到宋明伊痛的蹙眉,轻叫了一声。
“说。”李如月盯着她:“这个答案对一个人而言,很重要。”
听到李如月这句话,郁擎倒退几步,泪水浸润了眼眶,身体好像失去了所有力量,空的让他脚步都绵软,只能扶着门框支撑。
不是痛,不是难过,是……轻松。
从宋明伊那句‘爹爹说都告诉他’了开始,他就明白过来。
他郁擎,不是一个蠢人,他或许被扭曲、被蒙蔽,但他一点也不蠢。
他听明白了。
——她,没事。
轻松……
就好像一座着火的山终于被从背上与心头卸下,他那被压的扛不住的骨头,在这一刻松泛、舒展,也在这一刻终于敢软下来。
‘爹爹说告诉他了’……
他反复的揣摩、回味着这句话,天真的让他想要苦笑,又觉得她一如既往的单纯、可爱,可爱到不管犯什么错他都不会责怪,只希望她好。
又不禁回味起她那句‘我偷偷看过他’,笑着垂目,泪水滚落。
原来……小家伙还偷偷看过他。
以为他不哭不闹,不寻死觅活,就是很好。
郁擎跌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笑,像在无人的山洞迷路了千载,回眸间柳暗花明,看到一束光。
宋济诚啊,宋济诚。
你个老贼!
当年他在济云观外把头都磕破,求他把大小姐从王府接回来,他连门都没开。
原来就是要他这么痛着,痛到极点,老夫人就能相信了。
好啊……
好。
牺牲他……牺牲的对。
这便是他存在的全部意义了。
他做的对。
做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