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州市委会议室的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高育良环视在场众人——除了面色铁青的常委们，还多了几位特殊的人物：龙腾集团总经理高小琴、翰海集团董事长沙海、路东集团董事长王大路，以及代表“吕州能源新家园”项目的石红杏。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焦虑，气氛比往常的常委会更加紧绷。
高育良没有半句寒暄，指尖在那份紧急报告上轻轻一点，声音清晰而沉稳地穿透会议室：“刚收到的联合检测报告，民众钢铁厂供应我市重点项目的螺纹钢，屈服强度、抗拉强度等关键指标大面积不合格，远低于国家标准。”
“这不是个别现象，是系统性的质量崩溃。”他目光扫过几位企业家，“为绝对安全计，易学习局长已依法责令所有使用该批钢材的作业面立即停工。今天请各位来，就是要共同商讨，如何以最快速度、最稳妥的方式渡过这个难关。”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仿佛投入了一颗石子，瞬间激起波澜。
“高书记！李市长！”王大路几乎是紧接着开口，额角隐隐见汗，语气急切却仍努力维持着企业家的风度，“我们路东在湿地项目的三个标段全停了，机械租着，上千号工人等着开工，每一天都是真金白银的损失！工期耽误不起，银行的贷款利息更耽误不起啊！”
他心底一阵发苦，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成本报表上疯狂跳升的数字，以及董事会质疑的目光。诚信经营多年，竟被一家劣质钢厂拖入如此泥潭，真是无妄之灾。
沙海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神色还算镇定，但紧锁的眉头和略微前倾的身体泄露了他的压力。
“翰海文化中心项目，主体结构正在关键施工期。”他的声音沉稳，带着技术专家特有的审慎，“突然停工不仅造成经济损耗，对已浇筑部分的应力状态、后续工序的衔接都是严峻考验，工期延误的连锁反应恐怕会非常复杂。”
“当前首要之务，是必须找到完全符合设计要求的替代钢材源，确保万无一失。”他脑海里飞速计算着调整施工方案的各种可能性和潜在风险。
高小琴端坐着，妆容精致，一身职业装束一丝不苟，面上是一副全然公事公办的冷静模样。唯有细心观察，才能发现她置于桌下的手微微收紧，以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几乎被完美掩饰的烦躁与恼火。
龙腾集团承建的项目最多，摊子最大，此刻损失自然也最为惨重。更让她心绪难平的是，民众厂背后真正的掌控者与她效力的对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让她有一种被自己人背后捅刀的憋屈感，却还要第一时间站出来切割。
“高书记，各位领导，”她的声音清脆，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权衡过，“龙腾集团完全拥护市委市政府为确保工程安全做出的英明决定。我们已在第一时间全面封存所有涉事钢材，并隔离相关作业面。”
“现在，我们迫切期望能在政府的强力协调下，尽快与信誉卓着的大型钢厂建立紧急供应渠道，以便恢复施工，最大限度减少社会影响和经济损失。同时，”
她语气转冷，斩钉截铁，“我们将立即启动对民众钢铁厂的全面法律索赔程序，保留追究其一切法律责任的权利，绝不姑息这种危害公共安全的行为。”
这番表态，既展现了服从监管的姿态，又毫不犹豫地亮出了追责的锋芒，试图将龙腾彻底塑造成“受害者”形象。
李达康的怒火这次没有直接拍桌子，而是转化为了一种极度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不耐烦，手指用力地叩击着桌面，发出急促的声响：“都听到了？损失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现在不是唉声叹气的时候！时间不等人！吕州的发展等不起！你们各家，立刻动用一切人脉、一切渠道，出去找！去调合格的钢材！”
“市政府这边，发改委、交通局会全力协助你们，给你们开具必要的协调函，保障运输通道畅通。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位企业家，“采购资金，要你们自己先想办法垫上！后续怎么跟民众厂算账，是你们之间合同纠纷！”
“政府的监管责任我们一定会追究到底，但你们的合同履约责任，也要自己扛起来！”他像一位严厉的裁判，清晰地划清了政府与市场的责任边界，此刻他最大的焦虑是如何让城市建设的齿轮重新高速转动起来。
高育良微微颔首，李达康的态度虽然强硬直接，但在原则上切中了要害。
他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如山岳，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各位老总，达康市长的话指出了当前最务实的方向。安全底线不容突破，这是我们必须共同坚守的前提。”
“在此前提下，政府的角色是做好服务与监管，我们将重点做好三件事：第一，应急协调。由发改委牵头，立刻成立临时保供协调小组，汇集你们几家的紧急需求，统一对接省内外资质最优、产能有保障的大型钢厂，争取形成采购合力，拿下优先供应权和更合理的价格，交通部门全程保障物流生命线。”
“第二，严肃追查。公安、质检、纪委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已经进驻民众厂，必将一查到底，其违法犯罪的证据，将成为你们后续法律索赔最坚实的后盾。”
“第三，信息透明。宣传部会立即通过权威渠道发布事件通报，澄清事实，明确责任方，避免不实传言误伤各位企业的声誉和市场信心。”
他这番话，既明确了政府“协调者”而非“大包大揽者”的定位，又给出了极具操作性的支持承诺，尤其是法律取证和舆论支持，说到了几位企业家的心坎里。
王大路紧绷的脸色稍缓，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沙海沉吟着点了点头，对政府牵头技术协调表示认可。
高小琴的反应最为迅速，她立刻捕捉到了“集中采购”和“法律证据”这两个关键词，几乎是即刻回应：“感谢市委市政府的高效组织和大力支持。龙腾集团坚决响应，将立刻派出最专业的采购团队，全力配合发改委的统一协调行动。”
“同时，我们的法务团队将二十四小时待命，全力协助调查组理清证据，扞卫合法权益。”她的表态依旧完美无瑕，试图牢牢抓住主动权。
会议很快形成决议：企业主体、政府协调、紧急寻源、依法追偿。
散会后，高小琴第一个快步走出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节奏透着一股急迫，人还未出大门就已经对着手机低声而迅速地布置任务，调动着一切资源，力图将损失和对赵公子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沙海和王大路也匆匆离去，面色凝重但目标明确。
高育良回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润润发干的喉咙，林卫华就跟着进来了，脸上带着汇报工作时的严谨表情：“书记，几位老总动作都很快。”
“不过，王总那边私下跟我提了一句，这么大宗的紧急采购，预付资金压力非常大，公司的现金流恐会吃紧。沙董也委婉表示，希望政府能帮忙协调一下银行的应急贷款通道，不然恐怕要影响其他项目的正常支付了。”
话音刚落，高育良的手机屏幕悄然亮起，是祁同伟发来的简短信息：“老师，初步核查民众厂库存和出厂记录，发现大量问题钢筋的铭牌生产批号，与厂方留底档案完全不符，疑似存在套用、伪造批号的系统性造假行为，问题可能比预想的更严重、更复杂。”
企业的资金压力，民众厂的批号迷雾。两个棘手的难题从不同层面反馈回来，最终仍需政府这个协调者来统筹应对。
高育良揉了揉眉心，对林卫华道：“通知金融办和银监局的主要负责同志，下午过来开个短会。几家重点承建商遇到的临时性资金困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要尽快研究出可行的支持方案，绝不能让他们因为供应商的严重错误而陷入经营困境。”
“至于批号不符……”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如刀，“告诉同伟，这是重大突破口，顺着这条线，给我彻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
几乎同时，窗外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家闻风而动的本地媒体记者已经赶到市委大院外，试图获取第一手消息。这场钢筋引发的风暴，显然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