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那句“死路”,在奢华的宴会厅里余音未散,像一层无形的寒霜,覆盖在佳肴美酒之上。许家引脸上那种惯有的、充满侵略性的自信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纹。他沉默着,目光盯住面前那只精美的仿明青花瓷酒杯,仿佛要从中看出什么答案。夏海均更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计划书的硬质封皮,额角的汗迹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许家引心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 恼怒、不甘、被冒犯的感觉交织在一起,但更深处,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寒意正在蔓延。高育良的剖析太冷静,太犀利,几乎每一句都敲打在他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连在集团内部高压氛围下都无人敢触碰的疑虑上。两千亿的豪赌,真的是明智的吗?靠买来的技术,真的能筑起护城河吗?这些问题,在夜深人静时并非没有闪过他的脑海,只是每次都被更宏大的梦想和更紧迫的资金周转压力强行压了下去。
夏海均的感受则更为直接和痛苦。 作为具体计划的执行者之一,他比许家引更清楚其中的艰难。技术团队的担忧,并购谈判中的种种陷阱,对未来市场的未知恐惧……这些都被华丽的ppt和激动人心的口号掩盖了。此刻被高育良赤裸裸地揭开,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精心搭建的沙堡,在潮水来临前就被一位旁观者预言了崩塌。他忍不住想:如果连这位并非汽车行业出身的高省长都能一眼看穿的本质问题,那些潜在的投资者、未来的消费者,难道就看不穿吗?
长久的沉默之后,许家引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高育良。那里面少了几分商界枭雄的锋芒,多了几分罕见的、近乎困惑的探究。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不再有之前挥斥方遒的激昂:
“高省长……您的话,很重,也……很刺耳。”他艰难地选择着措辞,“但我不认为您是那种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您既然把我们原有的路批得如此……体无完肤,那么,以您的高见,如果桓大真的决心要进入新能源汽车领域,究竟什么样的路,才是正确的路?我们……是真想造车,不是玩票。”
他这番话,几乎等于变相承认了高育良批评中的合理成分。 这对于一贯强势、说一不二的许家引来说,几乎是破天荒的。夏海均闻言,也猛地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高育良。 批评固然尖锐,但如果能指出一条明路,那今晚这顿饭,价值就无可估量了。
高育良平静地迎接着两人的目光。他心中早有成算。 作为穿越者,他目睹过无数企业在新兴浪潮中折戟沉沙,也见证过少数真正成功的典范。他所要做的,就是将那条在另一个时空中被验证可行的道路,结合当下的实际情况,清晰地勾勒出来。这不仅是给桓大一个机会,也是为汉东乃至中国的汽车产业,提前埋下一颗健康的种子。尽人事,听天命,他能做的,就是将这“人事”做到极致。
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桌面轻轻点了两下,仿佛在整理思绪,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而清晰,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笃定:
“许主席有此一问,说明确有实干之心。那么,我就姑妄言之,你们姑妄听之。”
“首先,忘掉你们那个两千亿、从零开始、全球收购的宏大计划。那不叫魄力,叫浪费,叫蛮干。”他首先彻底否定了原有方案,然后话锋一转,“正确的路,在于整合,在于合作,在于找准自己的位置,做自己擅长的事,而不是盲目地试图掌控一切。”
他竖起一根手指:“第一,立足国内,盘活存量。你们何必舍近求远,去国外求购那些别人未必真心实意卖的二三流技术?我们汉东省,就有一家‘大康汽车公司’,不知道你们是否了解?”
许家引和夏海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茫然。他们满脑子都是国际并购,对国内,尤其是汉东本土的汽车企业,确实关注不多。
高育良解释道:“大康汽车,是一家有几十年历史的老牌地方车企,传统燃油车业务萎缩,但他们很早就看到了趋势,近五年一直咬牙坚持投入新能源汽车的研发。他们积累了一批有经验的工程师队伍,有现成的、经过改造就能用的生产基地,有完整的汽车生产资质和供应链基础。他们缺的是什么?是雄厚的资金持续投入,是更前沿的技术整合能力,是强大的品牌和市场渠道。而这几样,恰恰是你们桓大可能具备的。”
他顿了顿,让这个信息在对方脑中消化。 许家引眼中渐渐亮起一丝光芒。 收购一家有基础的本土企业?这个思路,他之前确实没想过。 这似乎……比从零开始、在一片空白上描绘蓝图,要实际得多,也快得多。
“第二,”高育良竖起第二根手指,“技术路径要清晰,要借力打力,而不是盲目自研或乱买。新能源汽车的核心是什么?是电池、电机、电控。”
“电池,不要自己瞎搞。去找国内现在做得最好、潜力最大的电池企业合作。我听说国内有一家叫‘宁德年代’的公司,技术路线选得准,研发扎得深,虽然现在规模还不算最大,但未来不可限量。和他们建立深度战略合作,甚至可以考虑入股,确保你们能用上最稳定、最先进的电池包。”
“电控系统,这是汽车的‘大脑’和‘神经系统’,是智能化的关键。同样,不要想着自己闭门造车,或者去买国外那些封装好的黑盒子。”高育良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你们知道‘华小为’公司吗?”
“华小为?”许家引愣了一下,“做通信设备,做手机的那个华小为?他们……也做汽车电控?” 他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怀疑。 在他印象中,华小为是搞通信的,手机做得不错,但和复杂的汽车工业,似乎搭不上边。
高育良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罕见的、带着认可的微笑:“正是。华小为的任证斐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他们公司表面做通信,做手机,但骨子里是一家顶尖的硬件工程和软件研发公司。他们对底层技术、对系统整合、对智能化有着极其深刻的理解和强大的研发实力。据我所知,他们内部早已布局智能汽车领域,尤其是在电驱系统、智能座舱、车载芯片和自动驾驶算法方面,投入巨大,也取得了不少突破。他们的技术路线,更贴近未来汽车的本质。”
他看着许家引,语气肯定:“相信我,在智能化这条路上,华小为的眼光和技术积累,远比你们想去国外买的那些‘技术’要可靠得多,也更有前瞻性。和他们合作,不是简单的采购,而是真正的优势互补,共同定义下一代智能汽车。”
许家引和夏海均彻底被震住了。 这个思路完全跳出了他们原有的框架。不去追逐那些国际知名但可能华而不实的技术品牌,转而与国内正在崛起的、拥有核心硬核实力的科技企业深度绑定?
“所以,我的建议是,”高育良将思路串联起来,勾勒出一幅清晰的图景,“桓大出资,收购或控股汉东的‘大康汽车’,获得生产资质、制造基础和人才团队。然后,以这家公司为主体,与‘宁德年代’结成电池战略联盟,与‘华小为’合作,共同研发下一代智能电动汽车平台。你们桓大,发挥资本运作、资源整合和品牌营销的优势;大康贡献制造经验和基础;宁德年代保障核心动力;华小为赋予智能灵魂。”
他顿了顿,补充道:“新的公司,可以命名为‘桓大赛量斯新能源汽车公司’,产品就叫“塞量斯汽车”,产品定位要清晰务实,不要一上来就好高骛远追求百万豪车。就从老百姓最需要、市场最广阔的10-20万元价位区间切入,做质量可靠、智能好用、经济实惠的国民电动车。先把基础打牢,把口碑做好,把规模做上来。”
“这样一来,”高育良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理性的说服力,“你们不需要投入两千亿的天文数字。我初步估算,完成收购、升级工厂、启动与宁德时代和华小为的合作、研发首款车型并量产上市,五百亿左右的资金,足以支撑前期的稳健起步。这远比你们那个看似宏大、实则风险无边的计划,要务实得多,成功概率也高得多。”
他这番话说完,宴会厅里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
许家引彻底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眼神剧烈地闪烁着。高育良描绘的这条路径,与他原有的狂飙突进截然不同,显得“保守”了许多,没有那种一夜之间创造帝国的快感。 但不知为何,这条路径的每一个环节,都显得那么扎实,那么环环相扣,仿佛真的踩在坚实的大地上,而不是漂浮在充满氢气的梦幻泡沫上。 “整合国内优势资源”、“与科技巨头深度绑定”、“务实定位”、“控制投入”……这些词句反复冲击着他固有的思维模式。
夏海均则是另一番心境。 他作为职业经理人,对高育良这个方案的可行性有着更直接的判断。 他心中迅速评估: 收购本土企业,政策风险小,落地快;与宁德年代、华小为合作,技术来源可靠且有长期保障;定位中低端市场,需求稳定,现金流压力相对较小;总投资额大幅降低,资金链压力骤减……这几乎是一个完美避开他们原有计划所有陷阱的方案!他感到一阵激动,甚至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造车可以不用那么悲壮,可以不用赌上一切。
一直站在高育良身后,如同背景板一般的陈诚,此刻也忍不住微微动容。他跟随高育良多年,见过省长处理过无数复杂的经济问题,但像今晚这样,对一个具体产业、一个具体企业的战略路径提出如此详尽、如此具有颠覆性和建设性的建议,还是第一次。 他心中暗暗惊叹: 省长对产业的理解,竟然深刻到了这种地步?这哪里像是一位高级官员,简直像是一位浸淫行业数十年的顶尖战略家!
许家引终于抬起头,看向高育良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那里面没有了最初的试探和算计,也没有了被批评后的恼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撼、钦佩和认真思考的复杂神色。
“高省长,”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您今晚这番话……真是让我许家引……茅塞顿开。我需要时间,需要和我的团队,好好消化,好好研究。”
他没有立刻答应,但这态度,已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
高育良微微颔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至于能否发芽,能否改变那呼啸冲向悬崖的命运列车,他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家之言,仅供许主席参考。”高育良微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