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那番关于“桓大赛力斯”的造车建议,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在许家引和夏海均心中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未能平息。那是一条与他们原先狂飙突进、气吞山河的计划截然不同的路径,它显得“保守”、“务实”,甚至有些“不够刺激”,但每一个环节却又像精密的齿轮般环环相扣,充满了扎实的落地感和令人信服的逻辑。这建议,对于来自后世、见证过成败的高育良而言,是经验之谈;但对于此刻的许家引和夏海均,却如同在迷雾中陡然亮起的一盏灯,照亮了另一条他们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许家引心中那固有的、习惯于用巨大数字和宏大叙事碾压一切的思维模式,第一次遭到了如此彻底而理性的挑战,并且,他不得不承认,这挑战有着难以辩驳的力量。 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眼神闪烁不定,脑海中飞快地权衡着两种路径的利弊得失,以及……如果采纳高育良的建议,将意味着他的决策权威和“许大炮”形象需要做出怎样的调整。 这需要时间,需要他独处时的冷静思考,甚至需要与核心智囊的反复辩论。
夏海均的感受则更为直接和积极。 作为具体计划的执行者,他太清楚原有方案那美丽外壳下的脆弱与艰难。高育良的提议,像是一份详尽的“避坑指南”,几乎完美地规避了所有他曾经担忧却又无法明言的风险点。他心中涌起一股混杂着激动与庆幸的暖流,甚至隐隐觉得,如果真能按此路径推进,桓大或许真的能在汽车领域闯出一片天,而不是像他私下最坏的预感那样,成为一个吞噬资金的无底洞和笑柄。
高育良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那颗关于“正确造车”的种子已经种下,能否发芽生长,取决于许家引最终的抉择和魄力。他并不急于立刻得到答复,有些转变,需要时间和现实去催化。
他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桌面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磕碰声,打破了宴会厅里长久的沉默。他目光平静地扫过许家引和夏海均,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穿透力:
“造车的事,许主席可以慢慢考虑。不过,既然今晚难得有机会深谈,许主席刚才还提到了桓大另外两大战略构想——‘桓大冰泉’和‘海花岛’。不知二位是否方便,也让我这个外行人,听听你们的详细计划?”
他这话,看似客气请教,实则是一把更锋利的解剖刀,即将指向许家引帝国蓝图中另外两个同样充满梦幻色彩,但在高育良所知的历史轨迹中,结局却颇为惨淡的篇章。
许家引从复杂的思绪中被拉回,闻言精神微微一振。造车计划虽然被批驳得厉害,但高省长毕竟给出了建设性的替代方案,这让他对高育良的评价复杂之余,也多了几分“此人确有干货”的认可。或许,在冰泉和海花岛项目上,也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见解?他心中虽然对高育良的犀利有所忌惮,但商人的本能让他不愿放弃任何获取有益信息的机会,哪怕这信息是刺耳的。
他朝夏海均点了点头。
夏海均立刻会意,收敛心神,从公文包里再次取出两份文件。他先翻开标有“桓大冰泉”的那一份,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汇报:
“高省长,‘桓大冰泉’是我们进入大健康产业、打造高端消费品牌的关键一步。”夏海均的语气恢复了职业经理人的条理,“我们经过周密调研,认为随着国民收入提升和健康意识增强,高端瓶装水市场潜力巨大,目前尚属蓝海。我们的战略是:第一,抢占顶级水源。我们已经与吉林长白山自然保护区达成意向,将在核心保护区外围,投资建立现代化的深层天然矿泉水勘探和开采基地,确保水源的绝对纯净和稀缺性。”
他指着文件上的数据和图片:“第二,打造极致品牌。我们将聘请国际顶尖设计团队进行包装和品牌形象设计,传递‘源自原始森林,滋养精英人生’的高端定位。营销方面,计划与顶级商务俱乐部、高端酒店、航空头等舱以及精英体育赛事合作,塑造其‘水中奢侈品’的形象。第三,渠道精准铺设。初期主要布局一线城市和部分沿海发达城市的顶级商超、高端会所及免税渠道。计划总投资约一百亿人民币,预计三年内实现品牌确立和市场初步占领,五年内成为国内高端水市场的领导品牌。”
夏海均汇报完毕,看向高育良,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许还有一丝紧张。 这个计划在集团内部被认为是“小而美”的优质项目,投资相对可控,概念也吸引人。
高育良静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立刻批评。他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却让许家引和夏海均的心微微提了起来。
终于,高育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般的断定:
“夏总,许主席,请恕我直言。你们这个‘桓大冰泉’项目,在我看来,不是一个蓝海机遇,而是一个几乎注定会失败的‘烂项目’。”
“烂项目”三个字,比刚才评价造车计划时的“死路”似乎温和一些,但其中的否定意味却更加彻底和不留余地。
许家引眉头猛地拧紧,夏海均则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滞了一下。
高育良不理会两人的反应,继续冷静地剖析:“你们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误判了市场,也误判了国情。高端瓶装水市场,在当下的中国,根本就是一个伪需求,或者说,是一个极其狭窄、难以支撑起百亿投资和宏大品牌梦想的缝隙市场。”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许家引:“许主席,你可以问问自己,也可以问问你身边的成功朋友们,他们日常喝水,是选择两块钱一瓶、家喻户晓的‘农夫清泉’,还是选择一块五毛一瓶、深入人心的‘娃小娃水’?亦或是那些在超市角落里,标价十几元甚至几十元,包装精美却无人问津的所谓进口高端水?”
“目前在中国市场取得成功的饮用水品牌,无一例外,走的是‘亲民路线’、‘普惠路线’。它们成功的核心,是庞大的渠道网络、稳定的产品质量、深入人心的品牌形象和老百姓能接受的价格。‘农夫清泉’说自己是大自然的搬运工,‘娃小娃水’说爱你就等于爱自己,它们的情感纽带和消费场景,是建立在最广泛民众基础上的。”
“而你们‘桓大冰泉’呢?”高育良的语气带着一丝讥诮,“‘源自原始森林,滋养精英人生’?且不说长白山的水是否真比其他优质水源地高贵多少,单就这定位,就把99%的消费者拒之门外了。精英需要一瓶水来彰显身份吗?或许极少数人有这种需求,但这点需求,撑得起你们百亿的投资和宏伟的目标吗?国人目前普遍不认这个!大家认的是实惠,是习惯,是口碑,而不是一个凭空拔高、充满距离感的‘奢侈品’故事。”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许家引和夏海均,给出了最终的结论:“所以,这个项目,从一开始的定位就是空中楼阁。巨大的营销投入,只会换来极低的回报率和市场认知的错位。它消耗资金,分散精力,最终很可能沦为商场货架上的摆设和集团财务报表上一个难看的亏损数字。我建议,趁尚未大规模投入,立刻终止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
夏海均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他试图辩解:“高省长,消费升级是趋势,我们瞄准的是未来……”
“未来?”高育良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置疑,“未来的高端水市场会不会扩大?或许会。但需要多久?五年?十年?你们桓大等得起吗?更重要的是,到那时,凭什么就是你们‘桓大冰泉’胜出?而不是其他更早布局、更具专业性的品牌?你们在地产领域的品牌效应,能轻易转移到一瓶水上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夏海均哑口无言。他原先觉得完美的计划,在高育良的层层剖析下,显得如此一厢情愿和根基浅薄。
许家引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但他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海花岛呢?高省长有何高见?”
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冷硬。 他不相信,自己倾注了无数心血、视为传奇工程的海花岛蓝图,也会被批得一文不值。
夏海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挫败感,翻开了关于“海花岛”的厚厚计划书。这几乎是他和许家引最得意的作品,是一个充满浪漫想象和工程野心的超级项目。
“高省长,海花岛项目,是我们在海南打造世界级旅游度假目的地的核心。”夏海均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仿佛要借这份计划的宏大来驱散前两个项目被否定的阴霾,“我们计划在海南儋州海域,通过填海造地,形成一个总面积约八平方公里的人工岛群,整体造型如同盛开的海上花朵,故名‘海花岛’。岛上将规划建设包括全球最大的室内主题乐园、数十座国际顶级品牌酒店、大型国际会议中心、博物馆群、购物中心、影视基地、游艇俱乐部、温泉养生谷在内的综合性文旅业态。总投资预计一千六百亿人民币,建成后将成为中国的‘迪拜’、东方的‘佛罗里达’,预计年接待游客超过千万人次,带动就业数十万,极大地提升海南的国际旅游形象……”
他努力用最富感染力的语言描绘着那个瑰丽的梦境,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高育良刚才那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剖析目光,底气已然不足。
果然,当夏海均的汇报声落下,高育良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被这宏伟蓝图所震撼。相反,高育良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近乎悲悯的神情,他轻轻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许主席,夏总,如果‘桓大冰泉’是空中楼阁,那这个‘海花岛’,恐怕连楼阁都算不上,它更像是一个用一千六百亿真金白银,往茫茫大海里扔钱,试图堆砌出来的……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四个字,彻底击碎了许家引最后一丝强撑的镇定,他的拳头猛地握紧,指节发白。
高育良无视了他的反应,继续他那冷静得可怕的“诊断”:
“第一,生态与政策风险。如此大规模的填海造岛,对海洋生态的影响将是不可估量的。环评这一关,以目前国家日益严格的环保政策和生态文明建设要求,你们有多大的把握能通过?即便一时通过,未来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甚至被要求恢复原貌?这个政策风险,你们评估充分了吗?”
“第二,投资与回报的荒谬失衡。一千六百亿!你们桓大现在全部的资产和融资能力,绑在一起,能轻易调动如此天量的资金吗?就算能,投入之后,靠门票、酒店、商业租金,需要多少年才能回本?三十年?五十年?这还不算巨额的维护和运营成本。文旅项目投资回报周期长,现金流压力大,这是常识。你们看看现在国内做文旅做得最大、最有名的‘万小达集团’,他们搞的那些‘万小达广场’和文旅城,如今是什么境况?举步维艰,负债高企,难道你们想步他们的后尘,甚至变本加厉?”
“第三,市场与运营的极度不确定性。”高育良的目光如同手术刀,“海南的旅游市场确有潜力,但竞争同样激烈。你们凭什么认为,一个凭空造出来的人工岛,就能吸引全球千万游客?那些自然风光得天独厚的热带海岛尚且需要精心运营和长期积累口碑,你们一个‘人造景点’,靠什么形成不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靠砸钱堆砌的硬件吗?世界上从来不缺有钱就能建起来的豪华设施,缺的是文化内涵、独特体验和可持续的吸引力。你们这个计划里,除了‘大’和‘贵’,我看不到真正独特的灵魂。”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沉重:“所以,这个海花岛,听起来像一个激动人心的国家工程,但实际上,它是一个可能将桓大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财务黑洞和战略泥潭。它消耗的不只是资金,更是你们最宝贵的信用、时间和战略机遇。在你们连地产主业都面临调整、造车需要谨慎起步、现金流并不宽裕的当下,上马这样一个风险无限、回报渺茫的超级项目,与自杀何异?”
许家引僵坐在椅子上,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他引以为傲、视为毕生梦想的三大战略蓝图,在这个晚上,被同一个人,用最冷酷的逻辑,批驳得体无完肤。造车梦被指为“死路”,冰泉梦被斥为“烂项目”,而最珍视的海花岛梦,更是被贬为“海市蜃楼”和“财务黑洞”。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空虚和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赖以建立商业帝国、无往而不利的“大格局”、“大魄力”、“大手笔”,在高育良那基于深刻产业认知和冷酷现实逻辑的剖析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盲目,甚至……愚蠢。
夏海均更是面如死灰,他感到自己多年来为之奋斗、精心论证的宏伟计划,像沙滩上的城堡,在潮水般涌来的现实问题面前,瞬间崩塌。 高育良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作为职业经理人的专业和良心上。
宴会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奢华依旧,珍馐未冷,但气氛却已降至冰点。
高育良他知道,今晚的“猛药”已经下足。能否让这位在疯狂扩张道路上狂奔的巨贾停下脚步,甚至调转方向,他无法保证。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将血淋淋的现实和可能的未来,摊开在对方面前。
“许主席,夏总,今晚叨扰了。我的话可能不中听,但皆出于对事实的分析和对企业健康发展的考量。何去何从,还请二位,以及桓大集团的董事会,慎重斟酌。”
说完,他微微颔首,看着失魂落魄的两人,慢慢喝一口茶,让二慢慢消化,因为对于二人,是当头一棒!
许家引呆坐在一片狼藉的梦想残骸中,第一次开始认真思考,自己那架一路轰鸣、看似无敌的战车,是不是真的开错了方向,正冲向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