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祠堂飞檐时,江镇的脸颊还火辣辣地疼。
安杰斯的掌风里带着斗气余韵,连后槽牙都在发颤。
他望着父亲袖口翻卷的莲花绣纹,突然想起昨夜暗巷里弗里斯举着圣物木杖的模样——那木杖上雕的,也是同样的莲花。
“你可知自己犯了几重错?”安杰斯背过身去,青铜烛台在他脊背上投下扭曲的阴影,“迟误祭祖是小,挑唆兄弟阋墙是大。
圣凯因家的子孙,若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我没有挑唆。”江镇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碎瓷片,“昨夜玫瑰巷,弗里斯的匕首抵着我咽喉时,二哥的马车灯就在五步外。”他扯动嘴角,血珠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他连车帘都没掀。”
查理的靴跟猛地磕在廊柱上。
这个总爱用银梳整理金发的二少爷此刻眼眶泛红,手指死死攥住腰间的翡翠扳指:“你这是血口喷人!
我...我昨夜在商会谈生意!“
“够了!”安杰斯突然转身,腰间的家族徽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三日后,你带着赎罪金去圣约翰大教堂。”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若费迪南德教父说你诚心悔改,便留在族里;若说你顽劣——”
“父亲!”
史蒂夫突然踉跄着跪下来。
这个总穿深灰风衣的长子此刻膝盖压在香灰里,指节扣住青石板缝:“三弟是被袭,不是故意迟误。
昨夜我本该去接他的,是我...“
“起来。”安杰斯的声音软了一瞬,又立刻硬起来,“圣凯因家不需要眼泪。”
江镇望着史蒂夫微颤的后背。
大哥的肩线还是像过去那样挺直,可发顶已经冒出几缕白发——他突然想起十岁那年,自己偷跑出去看杂耍摔断腿,是史蒂夫背着他在雨里走了三里路找大夫。
那时大哥的后背多暖啊,现在隔着半丈远,却像隔着座冰山。
“不必求了。”江镇弯腰拉住史蒂夫的胳膊,掌心触到大哥衣袖上的酒渍——是昨夜在祠堂等他时喝的?“我去教堂。”他抬头看向安杰斯,“但父亲最好弄清楚,弗里斯为什么要指认我偷窃。”
安杰斯的瞳孔缩了缩。
祠堂里突然响起风铃声。
查理借机扯了扯领结:“父亲,祭祖时辰快过了。”他斜睨江镇一眼,转身时披风扫过供桌,震得母亲的牌位晃了晃。
史蒂夫被江镇拉起来时,袖口蹭过供桌边缘的烛台。
蜡油滴在牌位上,像一滴浑浊的泪。
“明日我陪你去教堂。”史蒂夫低声说,手指轻轻碰了碰江镇腰间的翡翠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遗物,“昨夜...我不该信查理的话。”
江镇没说话。
他望着母亲牌位上“林氏安雅”四个字,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小辰,莲花要在泥里开,越脏的地方,开得越亮。”那时他不懂,现在懂了——这圣凯因家的泥,比玫瑰巷的污水还脏。
第二日清晨,史蒂夫的马车停在江镇院门口。
车夫阿里扎正踮脚擦车辕,见他出来立刻咧嘴笑:“三少爷,大少奶奶特意备了桂花糕,说您最爱吃甜的。”
江镇摸了摸肚子。
昨夜在祠堂受了气,他没吃晚饭,此刻闻到车厢里飘出的甜香,喉结动了动。
史蒂夫掀开车帘,手里举着块油纸上的糕点:“趁热吃,凉了黏牙。”
马车驶过大理石拱门时,江镇瞥见门廊下站着查理。
二哥正用银梳梳头发,见他们过来,故意把梳子往空中一抛:“三弟这是要去教堂当圣子?
记得求教父多给块糖,省得回来又哭鼻子。“
史蒂夫的手指在车帘上捏出个褶皱:“阿里扎,赶车。”
马车颠簸着上了主路。
江镇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发腻,像极了昨夜嘴角的血。
他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梧桐树,突然说:“大哥,你不必陪我。”
“我欠你一场。”史蒂夫望着车外倒退的街景,声音轻得像风,“十岁那年你替我顶了偷酒的罪,被父亲关了三天黑屋。
十五岁你替我挡了刺客的刀,背上留了道疤。“他转头看向江镇,眼底有血丝:”昨夜我该下车的,可查理说...说你又在惹事。“
江镇摸了摸后颈。
那里有道淡粉色的疤,是十五岁替史蒂夫挡刀留下的。
他突然笑了:“所以现在你要当护崽的老母鸡?”
史蒂夫也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带着昨夜没睡好的青影:“老母鸡就老母鸡。”他指了指车窗外,“到了,圣约翰大教堂。”
江镇掀开车帘的手顿住了。
往日里这个时辰,教堂广场该挤满做晨祷的妇人、卖花的孩童和推小车卖热可可的老头。
可此刻石板路上空无一人,鸽群在尖顶上盘旋,却没有半粒面包屑落下。
教堂青铜大门半开着,门洞里飘出的不是常有的乳香,而是股铁锈味。
“不对劲。”史蒂夫按住江镇的肩膀,“我先进去看看。”
“不用。”江镇把玉佩塞进怀里,“要谈赎罪金的是我。”
教堂内比外面更冷。
彩色玻璃透进的光落在地上,像打碎的彩虹。
费迪南德教父站在圣像下,黑色法袍上没有半丝褶皱,连十字架项链都垂得笔直。
他看见江镇进来,嘴唇动了动,像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教父,我是来谈赎罪金的。”江镇往前走了两步,靴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格外响,“弗里斯先生呢?”
费迪南德的喉结动了动:“弗里斯执事...死了。”
教堂里突然响起风声。
江镇觉得后颈发凉——不是风,是某种视线。
他猛地转头,看见教堂大门正在缓缓闭合。
青铜门轴发出的吱呀声里,他听见费迪南德说:“昨夜被发现死在忏悔室,身上...被剥了皮。”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昨夜暗巷里弗里斯的匕首,想起弗里斯临死前说的“莲花会吞噬你”,想起安杰斯袖口的莲花绣纹。
此刻教堂穹顶的圣像正垂眸望着他,耶稣的眼神,竟和父亲昨日在祠堂里的眼神一模一样。
“跟我来。”费迪南德转身走向侧门,法袍扫过地面,“我带你去看现场。”
江镇望着闭合的大门。
门外的阳光被彻底隔绝,教堂里的光线暗了几分。
史蒂夫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三弟!”
他回头,看见大哥正用肩膀撞门。
青铜门纹丝不动,反而震得史蒂夫踉跄后退。
江镇刚要开口,费迪南德的声音又响起来:“再耽搁,证据要被晨露泡坏了。”
江镇摸了摸腰间的玉佩。
翡翠还是凉的,像母亲的手。
他望着费迪南德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另一句话:“小辰,莲花的根下,藏着最毒的刺。”
他跟着费迪南德走进侧门时,听见身后传来门闩落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