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踩在倾斜的木梯上,钉锤敲得正稳。
深秋的风卷着干草香钻进衣领,他额角沁出薄汗,却比在圣凯因庄园的鎏金客厅里舒坦百倍。
“三少爷慢些!”底下递工具的阿里扎仰着头,粗布袖口沾着木屑,“这房梁年头久了,别闪着腰。”
蹲在檐下的老妇人把姜糖纸剥开,硬塞给旁边围观的小乞儿:“吃,趁热乎。
咱圣凯因家的小少爷,比教堂的圣子还贴心。“小乞儿咬了口糖,嘴角沾着晶亮的糖渣,仰头冲江镇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正是昨日巷子里塞他烤红薯的那个。
江镇把最后一根铁钉敲进椽子,手背上蹭了道木刺。
他低头拔刺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得得的声响碾碎了贫民区的宁静,惊飞了墙根打盹的流浪猫。
“三少爷!”史蒂夫的声音混着喘息撞进耳朵。
江镇抬头,看见大哥勒住青骓马,玄色披风被风掀起,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银鞘长剑。
少年跑得太快,靴跟在青石板上擦出火星,发冠歪在耳后,连腰牌都晃到了胸前。
“怎么了?”江镇顺着梯子往下爬,木梯被他踩得吱呀响。
阿里扎赶紧扶住梯子,眼神里浮起不安——史蒂夫极少在非家宴日穿官袍,金线绣的鸢尾花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疼。
“财政大臣的遗产清算提前了。”史蒂夫抓住江镇的手腕,掌心滚烫,“费迪南德今早带着圣教公证人进宫,说按照《圣典·救赎卷》,你的赎罪金要优先拨付。
现在巴尔格纳陛下召所有相关人等去凡尔纳宫,包括你。“
江镇的指尖在袖中碰到那片桃叶,背面的字迹硌着皮肤。
他想起昨夜史蒂夫说“费迪南德要的是斗神”,又想起今早老福耶读《福音书》时念的“当警惕那在光明中布下的陷阱”。
“我不去行么?”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史蒂夫的拇指正按在他腕间的脉搏上,能清楚摸到他心跳的慌乱。
“不行。”史蒂夫摇头,喉结动了动,“那笔钱不是小数目。
安杰斯公爵今早调了三个近卫营守在宫门外,南方赈灾使带着二十车灾情奏报堵在勤政殿门口,西格鲁军团的人说军饷拖了三个月......你是圣教认定的’救赎者‘,分配顺序由你首肯。“
江镇被推上青骓马时,瞥见阿里扎攥着修屋工具的手在抖。
老妇人把没吃完的姜糖塞进他手心,糖纸窸窣:“小少爷心善,菩萨会护着的。”他低头,糖块在掌心里融出个小坑,像滴凝固的泪。
凡尔纳宫的大理石地面凉得刺骨。
江镇跟着史蒂夫穿过长廊时,听见前面偏殿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一群饿红了眼的狼。”史蒂夫低声说,手按在他后背,“等会无论谁说话,你只看陛下。”
推开大殿门的刹那,温度骤降。
安杰斯公爵坐在左侧首位,银质肩章闪着冷光,看见江镇进来时,眉峰挑了挑——那是他惯常的嘲讽姿势。
右侧上座是西格鲁军团指挥官,甲胄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正用匕首敲着桌案;南方赈灾使攥着一叠发黄的纸,指节发白,纸角被他捏出了毛边;最上首的黄金王座空着,却有个穿红袍的身影背对着众人——费迪南德主教,他颈间的圣十字章垂在背后,像块烧红的烙铁。
“圣凯因家的三少爷到了。”费迪南德转身,宝石镶嵌的法冠晃得人睁不开眼,“《救赎卷》第三章写得明白,为恶者需以等价黄金洗涤罪孽。
江镇的赎罪金,当为第一顺位。“
“荒谬!”南方赈灾使拍桌站起,纸页哗啦散了满地,“南城去年涝灾,今年蝗灾,十万百姓啃树皮过活!
财政大臣的遗产本就是百姓的血汗钱,凭什么给个毛头小子当赎罪金?“
西格鲁指挥官把匕首往桌上一插,刀刃没入三寸:“军团欠饷四月,士兵们拿榆树皮当军粮。
主教大人要是能让北方蛮子不打过来,末将倒愿意把钱让给小少爷买糖吃。“
安杰斯公爵端起茶盏,杯盖磕在瓷碟上发出脆响:“圣教的规矩自然要遵守,只是三少爷的罪孽......”他抬眼扫过江镇,“到底有多重?
总得有个明细吧?“
江镇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看见费迪南德的手指在法袍上轻轻叩击,节奏和昨日教堂唱诗班的颂歌一模一样;看见南方赈灾使弯腰捡纸时,露出腰间挂着的木牌——那是兰宁帝国特有的“告急牌”,只有灾情危及州府时才会启用;看见安杰斯公爵茶盏里的茶叶沉底,像极了前世他埋在乱葬岗的那些尸体。
“都静一静。”
巴尔格纳陛下的声音像块压舱石。
江镇抬头,看见皇帝扶着龙纹拐杖走进来,金丝绣的皇袍下摆沾着草屑——他大概刚从御花园过来。
老人的目光扫过大殿,最后落在江镇脸上:“孩子,你可知道,这笔钱背后,还藏着一个人的影子?”
殿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
费迪南德的手指停了,安杰斯的茶盏悬在半空,南方赈灾使的纸页还捏在手里,西格鲁指挥官的匕首尖滴下一滴油——不知是灯油还是血。
江镇觉得喉咙发紧。
他摸向领口的十字架,这次金属烫得惊人,像有人在他心口按了块烧红的炭。
所有目光都砸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进皮肤。
他听见史蒂夫在身后轻声说“别怕”,可声音被呼吸声揉碎了,轻得像片羽毛。
巴尔格纳陛下的目光还停在他脸上,眼底有某种东西在翻涌,像暴雨前的云层。
江镇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陛下说的......是谁?”
回答他的是殿外突然炸响的雷声。
阴云不知何时遮住了太阳,水晶灯的光被染成铅灰色。
有人倒抽了口冷气,有人攥紧了腰间的佩刀,费迪南德的法冠上有颗宝石掉下来,滚到江镇脚边,映出他发白的脸。
“三少爷。”史蒂夫的手按在他肩上,热得烫人,“该你说话了。”
所有目光再次收紧,像张无形的网。
江镇望着脚边的宝石,忽然想起今早修屋顶时,小乞儿塞给他的烤红薯——外皮焦黑,内里甜得烫嘴。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听见自己说:“我......”
“等等。”巴尔格纳陛下举起手,龙纹戒指在阴影里泛着冷光,“先让他看看这个。”
宦官捧着个檀木匣走上前。
江镇伸手去接时,听见安杰斯公爵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溅出的茶水在桌布上晕开个深色的圆——像朵即将盛开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