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檀木马车碾过公爵府的碎石子路时,车帘内那半盒杏仁糖终于承受不住安托万颤抖的掌心。
老人枯瘦的指节捏得发白,糖纸在掌心里发出细碎的脆响,混着车外蝉鸣撞进艾薇儿耳中。
“祖父。”少女捧着银托盘的手微微发颤,盘里的玫瑰露还冒着热气。
她今日特意穿了月白纱裙,裙角绣着安托万最爱的铃兰——可老人进门时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将自己锁在书房。
此刻他背对着窗,影子被正午的阳光拉得老长,像道横在地上的铁索。
“弗朗西斯·江拒绝了婚事。”安托万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
他转身时,蛇头拐杖的金漆擦过书桌上那幅未完成的家族谱系图,“他说两世为人,最恨被当棋子。”
玫瑰露的甜香在空气里凝结。
艾薇儿的指甲掐进掌心,月白裙裾被揉出皱痕。
她记得三日前在教堂初见那个穿白衣的大主教,他站在彩窗下,莲花坠子泛着绿意,连训斥克扣粮款的贵族时,眼底都像落着春山的雾。
“您...是故意激他的?”少女的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盏上的热气。
安托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孙女泛红的眼尾,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又补了句:“我是说,祖父总说联姻要两情相悦。”
老人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里渗出泪。
他拄着拐杖走到艾薇儿面前,蛇头杖首轻轻碰了碰她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他十岁时在东境给她求的平安玉。“傻孩子,我在试你。”他用指腹抹掉她眼角的湿意,“若你为这小子掉眼泪,我便撕了婚约;若你怨他不识抬举...”
“孙女不怨。”艾薇儿抓住他的手,掌心还残留着杏仁糖的甜腻,“他今日敢当面撕了我的婚书,来日才敢替兰宁百姓撕了贵族的贪念。”她仰起脸,眼底的水光凝成星子,“您不是说过吗?
要找个能替安托万家族劈开乌云的人。“
安托万的手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祖孙间的暗号,意思是“我信你”。
他转身走向书架,暗格里的密信被风吹得翻页,发出沙沙的响。
窗外的梧桐叶筛下光斑,落在少女裙角的铃兰上,像撒了把碎金。
同一时刻,圣约翰大教堂的忏悔室里,檀香混着旧羊皮纸的味道钻进江镇鼻腔。
费迪南德的法冠端端正正摆在矮几上,他正用银匙搅动着热可可,匙柄碰着瓷杯,发出清脆的响。
“安托万的马车在教堂侧门停了半刻。”老教父突然开口,匙子沉进可可里,“他看见罗格送来的《灾民安置条例》了。”
江镇摸了摸胸前的莲花坠。
绿意顺着指尖爬上手背,像条不安分的藤蔓。
他想起安托万离开时发白的嘴唇,想起那半盒被捏碎的杏仁糖——原来老人并非全无心肝,只是把柔软的部分藏在糖纸里。
“您建议示弱。”江镇陈述着,并非询问。
费迪南德总爱用这种方式,把决断推到他面前,自己退后半步看风向。
老教父的手指在十字架上划了个圣痕:“善功赦令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安托万背后有商盟,商盟背后有北方军团...大人,您的莲花坠能渡人,却渡不过千军万马。“他突然倾身,浑浊的眼珠里闪过锐光,”昨夜我在神谕室待了三个时辰。
主说...要藏起刀鞘里的锋芒。“
江镇望着他指尖的银戒——那是教皇亲赐的牧首戒,戒面的蓝宝石里嵌着圣教千年的权柄。
他想起前几日费迪南德默许贵族在弥撒时早退,想起老教父总在他推行新令时说“再等等”。
原来信任这东西,早就像被虫蛀的房梁,表面看着结实,敲一敲全是空洞。
“示弱可以。”江镇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剑,“但安置条例里‘百姓可直告神廷’的条款,一个字都不能改。”他捏紧莲花坠,绿意突然窜上手腕,在袖口处凝成半朵未开的莲,“费迪南德大人,您我都清楚——圣教要的是人心,不是神座上的灰。”
老教父的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拾起沉在可可里的银匙,匙面映出他扭曲的脸:“大人说得是。”他将法冠重新戴正,起身时袍角扫过忏悔室的木栏,“若没旁的事,老臣先去准备今夜的弥撒。”
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尤娜公主的裙摆。
她穿着淡紫缎裙,发间别着朵珍珠玫瑰,正用指尖戳着门框上的浮雕天使,像个偷跑出来的小女儿家。
“江大人。”她的声音甜得像浸了蜜,“能借一步说话吗?私事。”
费迪南德的脚步顿在门口。
他看了眼尤娜,又看了眼江镇,最终弯腰行了个礼:“老臣去偏厅候着。”门帘落下时,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像条不愿离开的蛇。
尤娜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才凑近江镇。
她身上的龙涎香混着少女的体香,钻进他鼻腔:“玛斯斗神昨日派使者来见我了。”她指尖绕着珍珠玫瑰的丝绒缎带,“他说圣教吃独食的日子该到头了——您猜,他说的‘独食’是什么?”
江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莲花坠在胸口发烫,像是被扔进了火里。
他想起斗神信徒在边境修的战神庙,想起那些举着战旗喊“力量即正义”的暴民——玛斯要的从来不是分蛋糕,是掀翻整个餐桌。
“公主的意思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指节却在桌下捏得发白。
尤娜突然笑了,笑得珍珠玫瑰在发间轻颤:“我是说,今夜皇室酒宴,我能替您求个恩典——带小贝贝来作陪,再让斗神的护卫队在宫外候着。”她凑近他耳畔,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江大人,您总说要渡人...可若连自己都渡不过去,拿什么渡别人?”
教堂的挂钟突然敲响。
十二下钟声里,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望着尤娜发间的珍珠玫瑰,想起小贝贝昨日举着木剑说要保护爹爹,想起剔骨擦刀时说“三少爷去哪,我便砍到哪”。
“好。”他说,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我应下这酒宴。”
尤娜的指尖在他手背轻轻一按,像在按枚印章:“戌时三刻,凡尔纳宫东厅。”她转身时,珍珠玫瑰滑落在地,江镇弯腰去捡,却见花瓣背面用金线绣着一行小字:“宫墙下有密道,钥匙在小贝贝的银铃铛里。”
等尤娜的裙角消失在门帘后,江镇捏着珍珠玫瑰站起身。
莲花坠的绿意已经爬满整个胸口,像片要漫出来的春潮。
他推开忏悔室的窗,风卷着梧桐叶扑进来,卷走了费迪南德留在矮几上的半杯可可,只余下一圈褐色的痕迹,像块洗不干净的疤。
“剔骨。”他对着空气喊了声。
阴影里走出个裹着黑斗篷的男人,刀疤从眉骨贯到下颌,正是圣教最锋利的“剔骨”。
他单膝跪地,掌心托着柄淬过毒的匕首:“大人。”
“去把小贝贝接来。”江镇摸出怀里的《善功赦令》,封皮上的金漆在风里闪着光,“再让铁匠铺连夜打副银护腕——要能藏得下这经卷。”他望着远处渐沉的夕阳,莲花坠在掌心灼出红印,“今夜...可能要见血。”
剔骨的刀疤动了动。
他站起身时,斗篷带起一阵风,把矮几上的法冠吹得滚到墙角。“是。”他说,声音像块磨了十年的铁,“小的这就去。”
江镇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清脆的铃铛响。
他探头望去,正看见小贝贝骑在剔骨脖子上,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举着根糖画的龙,银铃铛在她脚腕上晃得欢——那是他去年在庙会给她买的,说等她长大,要带她去看真正的龙。
暮色渐浓时,江镇站在教堂顶楼望着凡尔纳宫的方向。
宫墙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像块浸了血的布。
他摸了摸小贝贝的银铃铛,钥匙在指腹压出个浅印。
莲花坠的绿意顺着血管爬上心脏,他突然想起安托万离开时说的“来日”,想起费迪南德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尤娜藏在玫瑰里的密信。
“爹爹,我们要去吃酒吗?”小贝贝仰起脸,糖画的龙粘了她半张脸。
江镇蹲下来,替她擦掉脸上的糖渣:“嗯。
去吃席。“他摸了摸她的银铃铛,又摸了摸自己心口的莲花坠,”贝贝,等会要是害怕,就拽爹爹的袖子。“
“不怕!”小贝贝举起糖画的龙,“龙会保护我们的!”
晚风掀起江镇的白衣下摆,露出他靴筒里的短刀。
凡尔纳宫的角楼传来晚钟,一下,两下,第三下时,他看见宫门口的守卫换了班——新来的士兵铠甲上,绣着玛斯斗神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