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个城卫的黑马在青石板上踏起尘烟,布泽的铜锣嗓撞碎了巷子里的晨雾。
江镇把泥铲轻轻搁在新砌的砖堆旁,指腹蹭掉掌心里的湿泥——这是他今早帮王奶奶修屋顶时沾的,此刻泥渍还带着太阳晒过的暖。
“布统领。”他开口时,怀里的小贝贝正抽抽搭搭往他颈窝里钻,沾着眼泪的小脸蹭得他锁骨发痒。
江镇垂眸看了眼孩子攥着自己衣角的小脏手,又抬眼望向布泽腰间那枚青铜令牌,“帝国《神裔律》第十三条写得明白,拘拿勋爵需得三位枢机主教联署手谕。
威德诺大人...没教过你?“
布泽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昨晚在威德诺私宅,那位礼法大臣捏着水晶杯笑:“圣凯因家的小崽子懂什么?
你带二十个弟兄去,闹得越大越好——百姓越骂他,咱们越坐实他勾结叛党的罪名。“可此刻江镇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银线,缠在他后颈,让他想起小时候偷溜进神庙,被大祭司用圣典拍脑袋的滋味。
“少...少拿律法压人!”布泽猛拽缰绳,黑马打了个响鼻。
他余光瞥见巷口挤进来更多百姓,卖早点的老张头举着锅铲,补鞋匠的锥子在围裙上蹭得发亮。“你私藏北境密信,老福耶的账本里记着你和叛将的银钱往来——”
“老福耶的账本?”江镇突然笑了,指节在小贝贝后背轻轻拍着。
他看见二楼雕花窗的缝隙里闪过威德诺的金袖扣,那抹金光让他想起三日前深夜,老福耶咳着把一本裹了油布的本子塞进他手里:“少爷,这是威德诺家二十年侵吞赈灾粮的账。”此刻他笑得更清浅,“布统领,你说的账本...今早被老福耶拿去西格鲁神庙烧了。”
人群里炸开抽气声。
王奶奶颤巍巍扶着墙:“老福耶今早确实抱着个布包往神庙跑,说是要’替罪人赎罪‘。”光脚小子突然拔高嗓门:“三少爷昨天还帮我家修漏雨的墙!
叛党能这么好心?“
布泽的额头沁出冷汗。
他摸向腰间的金叶子——那是威德诺昨晚硬塞的,此刻烫得他指尖发疼。
正想喝令城卫动手,右侧突然掠过一阵风。
“放肆。”
红盖头老妇不知何时站到了他马前。
她怀里的青铜灯腾起幽蓝火焰,灯芯爆出噼啪轻响,惊得黑马人立而起。
布泽本能去抓腰间佩剑,手腕却被另一只干瘦的手扣住——是另一位老妇,灰布衫的,指甲盖泛着青,正掐着个奇怪的法诀。
“莉莉奶奶!”小贝贝突然从江镇怀里探出脑袋,眼泪还挂在脸上,“他们坏!”
灰布衫老妇(露西)的手指骤然收紧。
布泽听见自己腕骨发出咔吧轻响,疼得差点栽下马来。
红盖头老妇(莉莉)的青铜灯晃了晃,幽蓝火焰“呼”地窜高半尺,映得她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帝都城卫当街行凶?
当西格鲁神的眼睛瞎了?“
围观百姓里有人喊:“是神庙的守灯婆婆!”另一个接话:“还有给咱们治过疮的露西阿婆!”人群开始骚动,卖菜的担子、补鞋的木箱被挤得东倒西歪,骂声混着“神罚”的低语,像潮水漫过青石板。
“松手!”布泽咬着牙喝,可露西的手像铁钳。
他看见莉莉的灯焰里浮起细碎金芒——那是神术的征兆。
圣凯因家什么时候养了两个会神术的老妇?
威德诺没提过!
“啪!”
清脆的耳光声惊飞了檐下麻雀。
莉莉不知何时绕到马后,布满老年斑的手重重甩在布泽左脸。“勾结外臣陷忠良。”她又甩右脸,“欺辱神裔坏礼法。”第二记耳光比第一记更响,布泽的嘴角渗出血,金冠歪到耳后,玄色官服被马蹄踩出泥印。
城卫们全傻了。
他们跟着布泽抓人无数,可谁见过两个老妇敢当众扇统领耳光?
更奇的是那两记耳光像敲在铜钟上,每声都震得人耳膜发疼,连巷口的茉莉都被震落了几瓣,飘到江镇脚边。
“够了。”江镇向前一步,接住要再动手的露西的手。
他替布泽理了理歪掉的金冠,指尖在对方喉结上轻轻一按,“布统领,我跟你走。”
布泽瞪大眼睛。
他听见百姓的骂声突然变了调,变成“三少爷冤枉”“别跟他们走”的喊。
江镇却笑了,那笑像春末的溪水,清凌凌的带着点凉:“西格鲁神说,清白的人不怕火炼。”他转头对百姓拱了拱手,“各位且看,这审判厅的门,是为真凶开,还是为无辜者关。”
人群静了一瞬,接着炸出更响的“我跟去看”“我们都去”。
江镇被城卫簇拥着往巷口走,回头时看见王奶奶抹着眼泪往他怀里塞煮鸡蛋,光脚小子拽着他披风角不肯放,露西和莉莉一左一右跟着,青铜灯的幽光和灰布衫的衣角在风里晃。
阴云不知何时压得更低了,远处传来闷雷。
布泽摸着发肿的脸,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密——卖早点的、补鞋的、挑水的、抱孩子的,成百上千人跟着往审判所走,脚步声像滚过大地的鼓点。
他突然想起威德诺今早说的“闹得越大越好”,此刻却觉得后颈发凉:这闹起来的,怕不是他们要的火,而是要烧到自己身上的...
审判所的石狮子就在前面了。
江镇抬头望了眼门楣上“明刑弼教”的金漆匾额,又低头看了眼小贝贝塞给他的煮鸡蛋——还热乎着。
他把鸡蛋揣进怀里,脚步顿了顿。
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威德诺的管家在探头。
江镇笑了,那笑里有清晨修屋顶时抹泥的稳当,有老福耶递账本时的沉毅,还有西格鲁神庙晨钟里的清越。
他知道,等会推开门,会看见威德诺举着所谓的“密信”趾高气扬,会听见礼法大臣的指控像破锣。
但他更知道,此刻身后那千万双眼睛,正透过审判所的雕花窗,透过青石板的缝隙,透过阴云里漏下的天光,紧紧盯着。
该来的,终究会来。而该走的...
江镇抬脚跨进门槛时,怀里的煮鸡蛋轻轻碰了碰他的肋骨。
他听见身后的百姓喊声响彻长街,像要把阴云都震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