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所的门槛硌得江镇靴底生疼。
门内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威德诺正背着手站在青石板中央,月白色官袍上金线绣的仙鹤尾巴尖儿翘着,像在笑。
“圣凯因家的三少爷,倒比约定时间早了半柱香。”威德诺转过脸,嘴角的笑纹像刀刻的,“可知本大臣为何要在这‘明刑弼教’之下审你?”
江镇扫过对方腰间晃动的玉牌——那是礼法大臣特有的九凤衔珠,珠子上还沾着今早的露水。
他摸了摸怀里的煮鸡蛋,温度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威大人大概是想让西格鲁神看着,您审案多公正。”
“好个利嘴。”威德诺拍了拍手,身后管家捧着个檀木盒走上前。
盒盖掀开的刹那,江镇瞳孔微缩——里面躺着半块绣着并蒂莲的帕子,正是半月前失踪的勋爵未婚妻的定情物。
“三少爷上月十五亥时,可在云来客栈后巷?”威德诺指尖敲着帕子,“有人目击你与那女子争执,次日她便溺亡在护城河里。”
江镇攥紧了袖口。
他记得十五那晚确实去过云来客栈,是为给老福耶取治哮喘的药。
可药铺的账册还在老福耶床头压着,上面有掌柜按的红手印——这威德诺,分明是把时间错算了两个时辰。
“证据呢?”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青石板,“目击证人是谁?”
“自然是...”威德诺的话被外头炸雷般的喊声截断。
“还我三少爷清白!”
“让威德诺滚出来受审!”
审判所的雕花窗被拍得咚咚响,江镇看见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是王奶奶的蓝布头巾,是光脚小子的补丁裤,还有卖早点的老张举着锅铲,铁铲撞在窗棂上叮当响。
“威大人的’明刑弼教‘,百姓进不来?”江镇突然笑了,“不如把审案的地方挪到圣博文广场?
让全城百姓都来看看,您这’公正‘到底长什么样。“
威德诺的手指在帕子上抠出个褶子。
他原想着在封闭的审判所里,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江镇永世不得翻身,可外头那成百上千的百姓...他眯眼看向窗外,正见老马修站在最前头,枯树皮似的手举着块破碗——那是上月江镇给贫民窟送粥时,老马修特意留的。
“走!
去圣博文广场!“老马修的嗓子哑得像砂纸,”三少爷救过咱们的命,今天咱们就救他的名!“
人群像涨潮的海水,推着城卫往广场涌。
布泽攥着腰刀的手直抖,他今早还听威德诺说“百姓最好哄”,可此刻这些攥着菜篮子、举着扫帚的人,眼里烧的哪是火?
分明是要把不公的天捅个窟窿。
圣博文广场的石板地被踩得发烫。
江镇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看见费迪南德教父正从教堂方向走来。
银质十字架在他胸前晃着,绣金线的法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麻布衣——那是他常穿去贫民窟施粥的旧衣。
“神说,审判当在阳光下进行。”费迪南德抬手按住要驱赶百姓的士兵肩膀,“你可知这些人里,有多少是每月给圣教捐香油钱的信徒?”
士兵的刀鞘磕在石板上,当啷一声。
广场上的喧嚣突然静了一瞬,接着爆发出更响的“公开审判”的喊。
威德诺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喉结动了动——他原以为神权会站在自己这边,可费迪南德眼底的光,分明和那些平民一个颜色。
“传朕旨意。”
低沉的声音像重锤砸在人心上。
巴尔格纳陛下骑着黑鬃马从广场东侧而来,玄色龙袍上的金丝暗纹在阴云中泛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二十名御林军,盔甲擦得锃亮,连马镫上的铜环都没有半分锈迹。
“将审案台移至广场中央。”皇帝翻身下马,靴跟碾过一片被踩碎的茉莉花瓣,“朕要亲自听听,这‘奸杀案’到底是怎么回事。”
威德诺的官帽歪了。
他慌忙整理领结,指尖却不受控地发抖——皇帝怎么会来?
今早安杰斯公爵明明说...他不敢再想,勉强扯出个笑:“陛下日理万机,这等小事...”
“小事?”巴尔格纳扫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刀刮过冰面,“三皇子的伴读被指奸杀,百姓堵了半条街,这叫小事?”
木台重新搭好时,阴云终于裂开道缝。
天光漏下来,照在江镇脸上,也照在威德诺怀里的檀木盒上。
“启禀陛下,江镇上月十五亥时出现在云来客栈后巷,与勋爵未婚妻争执,致其溺亡。”威德诺捧出帕子,声音里又有了底气,“这帕子是证物,还有...”
“威大人。”巴尔格纳突然抬手,“上月十五亥时,江镇可在朕的御书房?”
江镇猛地抬头。
他想起那晚确实被宣进皇宫,皇帝说要听他讲民间新出的话本——《樵夫与白狐》,讲到一半还让人上了桂花糕,他记得那糕太甜,皇帝皱了皱眉又咽下去。
“陛...陛下何出此言?”威德诺的脸白得像张纸。
“十五那日,朕与江卿从戌时末谈到子时初。”巴尔格纳指了指城楼上的更鼓,“云来客栈后巷的命案,发生在亥时三刻。
江卿若在朕的御书房,如何能出现在客栈?“
广场上炸开一片抽气声。
王奶奶的蓝布头巾抖得厉害,她攥着光脚小子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孩子肉里;老马修举着的破碗当啷落地,碎成八瓣;布泽摸着自己发肿的脸,突然明白今早威德诺说的“闹得越大越好”,原是要拿百姓当刀,可这刀现在...
威德诺后退两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
檀木盒摔在地上,帕子飞出去,被风卷着飘到江镇脚边。
他盯着那帕子,突然笑出声——帕子边缘的金线绣工粗劣,根本不是勋爵未婚妻的陪嫁,倒像...像威德诺夫人房里那几个绣娘的手艺。
“威大人。”江镇弯腰捡起帕子,“您说这是证物,可我记得勋爵未婚妻的帕子,用的是南海珍珠线。”他捏起金线,轻轻一扯,“您看,这线一拉就断,分明是市井货。”
广场上的议论声成了一片。
威德诺张了张嘴,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类似破风箱的声响。
他看见皇帝的目光像把刀,正一寸寸剖开他的伪装;看见费迪南德教父摇头叹气,十字架在胸前晃得他眼晕;更看见那些百姓的眼睛,像无数把火,要把他的阴谋烧成灰烬。
“臣...臣这是被奸人所骗!”他踉跄着跪下去,官帽滚到江镇脚边,“一定是有人伪造证物,陷害臣!”
江镇没说话。
他望着威德诺颤抖的后背,怀里的煮鸡蛋突然又热了起来——那是王奶奶的体温,是光脚小子的期待,是老福耶在神庙敲的晨钟,是这个世界最朴素的公道。
阴云彻底散了。
阳光泼在广场上,把威德诺的官袍照得透亮。
他跪在地上,望着自己影子里那顶歪掉的官帽,突然听见木台另一侧传来骚动。
“威大人别急着喊冤。”人群里挤进来个灰衣老者,手里举着卷泛黄的纸,“您当年强占我家祖宅的地契,我可还收着。”
“还有我!”
“还有我们!”
此起彼伏的控诉像潮水,瞬间淹没了威德诺的辩解。
江镇望着这一切,突然想起老福耶常说的话:“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时候,到了。
威德诺瘫坐在地,望着天空。
他听见百姓的骂声像刀子,听见皇帝的叹息像重锤,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他知道,这还不是最糟的。
等会...等会他还要在这千万人面前,听那些被他害过的人一一诉说,而他,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了。
木台边缘的阴影里,有个穿墨绿斗篷的人悄悄退了出去。
他的靴底沾着茉莉花瓣,消失在街角时,回头望了眼广场上的混乱,嘴角勾起抹冷笑。
威德诺还不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