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福耶的青铜灯在祠堂门口熄灭时,江镇数到第八百零七个“善”字。
墨迹在宣纸上晕开最后一笔,他听见院外传来安迪压低的呜咽——那是狼族特有的警戒声,只有确认威胁解除才会这般低吟。
“三少爷今日抄经格外专注。”老福耶弯腰收走经卷,指节叩了叩案几,“后园的地窖该清理了,明早我让阿里扎去。”
江镇垂在桌下的手指蜷了蜷。
老福耶这话说得寻常,可他分明看见对方眼尾的皱纹在月光下绷成细线——这是老仆二十年前在马厩发现他偷藏酒坛时才有的神情。
“不用麻烦阿里扎。”他扯了扯月白外袍,将怀里发烫的盒子按得更紧,“我顺道去看看。”
老福耶的瞳孔缩了缩,又很快松开,接过经卷时指尖擦过他腰间的玉牌——那是圣凯因家主私印的仿制品,用来开地窖暗门的。
江镇不动声色后退半步,靴底碾过青砖缝里的青苔,凉意顺着脚踝爬进脊椎。
安迪早等在桃树下,狼毛被夜露浸得发亮。
它用脑袋顶了顶江镇的膝盖,鼻尖准确无误地蹭向他怀中的鼓包——这畜牲比他更清楚,第三个盒子里的东西在召唤。
地窖入口藏在老槐树下的石磨下。
江镇摸出玉牌贴在石磨纹路间,听见“咔”的轻响,青石板裂开缝隙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涌出来。
安迪率先跳下去,狼尾扫落的蛛网在月光里晃成银线。
密室并不大,靠墙堆着几箱旧账本,最里面的石台上摆着洛阳铲和黑驴蹄子——那是史蒂夫去年去极北之地经商带回来的,说是给弟弟的“探险玩具”。
江镇摸了摸铲柄上的铜钉,转头对安迪道:“守着门。”
盒子搁在石台上时,兽皮包裹的褶皱里渗出细密的水珠。
江镇解绳结的手顿了顿——这盒子比白天重了三倍不止,锁扣处的纹路在火把下泛着幽蓝,像是某种活物的鳞片。
“咔嗒。”
锁扣弹开的瞬间,密室里的火把同时熄灭。
安迪在门外发出短促的咆哮,江镇却盯着石台上的两件物事,喉结动了动。
一枚戒指躺在丝绒上,戒面是块深紫色魔晶,表面浮着细碎的星芒,像是将银河揉碎了嵌进去。
更奇的是戒壁的纹路——那分明是《莲花宝鉴》里记载的“千手结”,但线条比经书上的更流畅,仿佛是用活人的血管刻出来的。
另一枚是拇指大小的蓝色晶体,形状像朵半开的莲花,每片“花瓣”边缘都流转着水纹。
江镇刚要碰它,晶体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整个密室的空气都开始震颤。
“停下!”
女声从头顶传来。
江镇抬头,看见地窖穹顶裂开数道缝隙,六七个银发老妇正顺着绳梯往下爬。
为首的是露西,圣凯因家最年长的老祖母,她腰间挂着七串水系魔纹,此刻正泛着粼粼水光。
“三少爷,这是水系圣物。”露西落地时,裙角沾了块蛛网,她却浑不在意,枯瘦的手按在晶体上,“我们感应到水元素暴动,还以为是安杰斯那老东西......”
话未说完,晶体突然迸出刺目蓝光。
江镇被震得后退半步,撞在石台上,却见蓝光在半空凝结成水幕,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水幕里走出来。
是菲儿。
她穿着江镇记忆里的月白裙,发间别着朵枯萎的莲,眼角的泪痣比从前更淡了些。
看见他的瞬间,她歪头笑了:“小辰,让无关的人出去。”
露西的手在发抖。
她冲其他老祖母使了个眼色,几个老妇互相搀扶着爬上绳梯,临走前都深深看了江镇一眼。
安迪原本扒着门缝,见水幕里的女人,竟乖乖蹲坐下来,狼耳耷拉成温顺的弧度。
“现在才像话。”菲儿抬手,水幕里飘出片荷叶,托着颗青葡萄,“先回答我,葡萄藤上最甜的那颗,长在左面还是右面?”
江镇喉咙发紧。
八岁那年的春夜突然涌进脑海:他蹲在葡萄架下偷吃,被菲儿逮个正着,她捏着他沾了葡萄汁的脸笑:“小馋猫,最甜的葡萄总在右面,因为阳光多晒了三分。”
“右面。”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
菲儿的笑意在眼底漫开,像春水漫过冰面。
她抬手,水幕里又浮现出《破器诀》的残页:“你现在练的这门功,能破天下万器,却破不了人心。
安杰斯当年偷学时,就是没记住这一句——“她指尖点过残页最后一行,”破器先破执,执者,贪嗔痴。“
江镇摸了摸怀里的金印。
莲花元神在识海翻涌,他突然明白为何《破器诀》总在紧要关头卡壳——原来这功法人字当头,他前世杀孽太重,今生又总想着“破”,却忘了“立”。
“小辰,娘要告诉你件事。”菲儿的笑意褪去,水幕里的光突然暗了几分,“你手里的兽皇玺,是打开兽皇陵的钥匙。
陵里有......“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有能改写轮回的东西。
但你要记住,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出不来。“
江镇的掌心沁出冷汗。
他想起约翰逊说的“百兽俯首”,想起金印里爬动的黑丝,突然抓住话头:“那您......”
“我留下水镜像,是要问你。”菲儿打断他,水幕里的莲瓣开始凋零,“你可有了无法割舍的人?”
江镇一怔。
史蒂夫的笑,阿里扎擦剑的背影,安迪蹭他手心的温度......这些画面在脑海里闪过,最后定格在斜月洞那只总揪他耳朵的尖嘴猴腮和尚——孙悟空总说他是块顽石,可顽石也会暖的。
“有。”他听见自己说。
菲儿的眼神突然变得郑重,像是要把他的模样刻进骨髓里。
水幕开始碎裂,她的声音混着晶体的嗡鸣传来:“明天日落前,去后园的葡萄架下。
带......“
“带什么?”江镇往前一步,却撞碎了水幕。
蓝色晶体“啪”地裂开,露出里面更小的晶核,上面刻着朵半开的莲——和戒指上的千手结,竟能完美契合。
安迪突然站起来,对着穹顶低吼。
江镇抬头,看见月光从裂缝里漏下来,照在石台上的戒指上。
戒面的紫芒与晶核的蓝芒交缠,在地面投出个模糊的影子——像是串葡萄,左面七颗,右面八颗。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影子。
石缝里的青苔突然冒出水珠,顺着他的指缝爬进掌心,像极了某双手,在他八岁那年,擦去他偷吃葡萄时沾在嘴角的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