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顺着穹顶裂缝漏下来,在江镇掌心凝成一片冷白。
他蹲在青石板上,指尖还沾着青苔的湿润,那抹像葡萄串的影子正随着戒面紫芒明灭。
八岁那年老福耶擦他嘴角葡萄汁的触感突然清晰起来,粗粝的指腹蹭过脸颊时带起的痒意,混着葡萄酸甜的香气,竟比昨日刚发生的事还要真切。
“小辰。”
清越的女声裹着晶核嗡鸣,江镇猛抬头。
方才碎裂的水幕竟以晶核为中心重新凝聚,这次不是流动的蓝光,而是由戒面紫芒与晶核蓝芒交织成的光茧,菲儿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鬓角的珍珠簪子闪着温润的光——那是他十岁时在黑市花三枚银币买给她的,当时被查理骂“穷酸”,她却戴了整整三年。
“娘?”江镇喉结滚动,想伸手又怕碰碎这脆弱的光影。
菲儿抬手,光茧里浮起一串葡萄虚影,左面七颗,右面八颗,果粒上还凝着晨露般的光珠:“你八岁偷吃老福耶的葡萄,被他堵在架下时,说’葡萄串分左右,左甜右酸‘。
现在我问你,这串左七右八的葡萄,要怎么解?“
江镇愣住。
老福耶的葡萄架在庄园后园最角落,藤叶爬满竹架,他当年总踩着石墩去够最顶端的果串。
有次摔下来蹭破膝盖,老福耶没骂他,反而蹲下来给他擦药,说:“小少爷,葡萄串分阴阳的,阳面七颗聚福气,阴面八颗藏玄机。”后来他才知道,老福耶从前是神庙的杂役,懂些谶纬之术。
“左为过去,右为将来。”江镇盯着虚影,前世的血债、今生的羁绊突然在脑海里翻涌,“七是轮回之数——我前世杀了七批人,每批七个;八是破局之机......因为我今生有八个无法割舍的人。”他顿了顿,想起史蒂夫的笑、阿里扎擦剑时垂落的碎发、孙悟空揪他耳朵时的怒喝,喉间发紧,“史蒂夫、阿里扎、老福耶、安迪、葡萄老道、莉莉、露西......还有大师兄。”
菲儿的眼底泛起水光,光茧里的葡萄串突然绽放,每颗果粒都化作星辰:“好,你终于懂了。
用过去的羁绊破将来的劫,用无法割舍的‘情’破贪嗔痴的‘执’。“她指尖轻点,星辰重新排列成日期,1279年5月13日的数字像烧红的铁,烙得江镇瞳孔发疼,”这一天,月蚀会覆盖兽皇陵的护阵,圣凯因的命运将在陵前分岔。
但你要找到圣达克家族的传人,他们......“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他们握着火种。“
“圣达克?”江镇猛地站起,安迪被他带得后退两步,“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家族!”
“因为他们被抹去了。”菲儿的影像开始虚化,光茧边缘渗出细密的裂痕,“三百年前,他们为守护兽皇陵的秘密,自愿销毁族徽、散入民间。
现在能找到他们的,只有......“
“只有什么?”江镇扑过去,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衣袖。
“只有你戒指上的千手结。”菲儿的声音混着裂帛声,“记住,时间只剩六个月——”
光茧“砰”地炸裂,晶核坠落在地,滚进江镇脚边的石缝。
他弯腰捡起,掌心被晶核的凉意刺得发痛。
安迪凑过来用脑袋蹭他手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
“六个月。”江镇对着月亮喃喃,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菲儿说“十个进去九个出不来”的兽皇陵,想起金印里爬动的黑丝,突然转身往大厅跑——必须现在就查圣达克家族的线索,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大厅里,剔骨正靠在廊柱上擦短刀,刀身映着他刀刻般的下颌线。
见江镇冲进来,他挑了挑眉:“伯爵大人这是被狼追了?”
“见过圣达克家族的人吗?”江镇直接截断他的调侃。
剔骨的手顿住,短刀在掌心转了半圈:“布鲁克佣兵团跑遍七国十三城,没听过这名号。
不过......“他眯起眼,”三百年前有个神秘商队,总穿黑斗篷,徽章是团火焰,后来突然销声匿迹。
会不会......“
“可能!”江镇抓住他的手腕,“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
“记不清了。”剔骨抽回手,指尖敲了敲刀柄,“那时候我还没出生。”
江镇转身要走,迎面撞上抱着毛线团的老祖母们。
她们是圣凯因家最年长的旁支,总围在暖炉边织毛衣,此刻见他脸色发白,其中一个颤巍巍摸出块糖:“小辰要吃蜜枣吗?”
“祖母,可听过圣达克家族?”江镇蹲下来,尽量放软声音。
老祖母们互相看了看,最胖的那位拍着膝盖笑:“圣达克?
许是哪个小家族吧,我们年轻时只记得安杰斯那混小子总偷跑出去......“
“没听过。”另一个摇头,毛线针在手里晃,“许是海外的?”
江镇捏了捏眉心,焦躁像毒蛇般缠住心脏。
他转身走向庭院,夜风卷起落叶打在脚边,安迪的尾巴扫过他的小腿,却扫不去满心的慌乱——六个月,要找一个被抹去三百年的家族,这比登天还难。
“大人。”
清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镇回头,见莉莉和露西站在月洞门边,两人都换了素色劲装,腰间的红鸾剑没入剑鞘,却少了往日的锋芒。
莉莉的手指绞着袖口,露西的脚尖在青石板上画圈,连向来挺直的脊背都微微佝偻着。
“怎么了?”江镇走过去,注意到莉莉眼眶发红,“可是训练出了问题?”
“不是。”露西突然抬头,又迅速低头,“我们......”
“明日想请长假。”莉莉抢在她前面开口,声音发颤,“想去极北看极光,听商队说那里的雪能冻住时间......”
江镇一怔。
红鸾武阵是他亲手训练的死士,莉莉和露西更是核心,从前连离开领地半日都要报备。
他刚要问缘由,安迪突然竖起耳朵,远处传来仆役喊“伯爵大人,史蒂夫少爷来信”的声音。
莉莉和露西对视一眼,同时后退半步。
露西咬了咬嘴唇,终究没说话,拉着莉莉转身往偏院走。
月光把她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两株被风刮歪的小白杨。
江镇望着她们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
安迪用脑袋拱他的手,他低头摸了摸它的耳朵,目光落在石缝里的晶核上——紫芒与蓝芒仍在纠缠,像极了某种即将破茧的征兆。
莉莉的脚步在青石板上顿住。
她背对着江镇,肩头微微发颤,露西的手指还勾着她的袖口,两人影子在月光下交叠成一团模糊的墨。
江镇听见露西吸了吸鼻子,声音闷得像被棉花裹住:“其实...我们收到了老家信。
说极北的雪灾压垮了村子,阿爹的腿又犯了老寒病...“
江镇的瞳孔微微收缩。
红鸾武阵的死士早被他清洗过三轮,亲眷资料全部备案在暗卫处——莉莉的老家在南边枫叶镇,露西的父母十年前便葬在红鸾山脚下。
他往前走了半步,靴跟碾碎一片落叶:“枫叶镇上月刚送了新棉,露西阿娘的牌位还在祠堂供着。”
莉莉猛地转身,眼角挂着未干的泪:“大人明察秋毫,我们...我们是怕拖累您!”她攥紧腰间红鸾剑的穗子,那抹艳红在夜色里像滴凝固的血,“金印里的黑丝爬得更快了,前日我练剑时,剑刃上竟结了层黑霜。
我们这种将死的人,留在您身边只会招灾...“
“将死?”江镇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菲儿光茧里炸裂的星辰,想起晶核里纠缠的紫蓝光芒,突然抓住莉莉的手腕。
死士腕间的脉搏跳得极快,像擂在鼓面上的急雨,但皮肤下确实浮着若隐若现的黑纹,从腕骨往手肘攀爬,“谁告诉你们的?”
“老福耶。”露西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他前日替我们诊脉,说这是‘劫纹’,六个月后便会攻心。”她掀起衣袖,同样的黑纹在雪肤上蜿蜒,“我们不想让您看见我们变成怪物的样子...”
江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福耶从前是神庙杂役,懂的谶纬之术比他想象中更深——这正好解释了菲儿说的“六个月”。
他突然笑了,指腹抹掉莉莉脸上的泪:“傻姑娘,斗神学院的圣疗殿专治怪病。
我以圣教白衣大主教的身份写荐书,你们明日便去做外院生。“
“大主教?”露西的眼睛瞪得溜圆,莉莉的泪珠子又掉下来,“可我们连字都认不全...”
“那就学。”江镇抽出手帕替她擦脸,帕角绣着的千手结蹭过她的下巴,“外院生不用考经义,每日抄三页《圣典》便可。
我让史蒂夫在学院安插的人照看着,既治劫纹,又能查...“他顿了顿,”查些旧案子。“
庭院角落突然传来毛线针落地的脆响。
老祖母们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最胖的那位攥着半件没织完的毛衣,眼镜滑到鼻尖:“小辰你...你当的是圣教大主教?”另一位颤巍巍扶着石桌:“我就说前日见你戴的银十字坠子眼熟,合着是大主教的法物!”
江镇转身,看见她们眼底的震惊混着几分敬畏。
从前她们总把他当偷葡萄的毛头小子,此刻却像在看另一个人。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毛线针,塞进最胖祖母手里:“不过是个虚职,主要为了方便办事。
祖母们若嫌无聊,也能去学院挂个’荣誉教习‘,给小孩子们讲家族旧事。“
“我们这把老骨头还能当教习?”最瘦的祖母摸了摸银发,嘴角却往上翘,“那...那我得把压箱底的圣凯因祖训再理理。”
江镇看着她们互相搀扶着往暖阁走,毛线团在地上滚出歪歪扭扭的轨迹,心里的焦躁总算松了些。
他摸了摸安迪的耳朵:“走,去朱莉神祭坛。”
朱莉神祭坛在纽因河上游的峡谷里,残碑上的浮雕被风雨啃得只剩半张慈悲的脸。
江镇踩着碎石往上爬,风卷着山雾扑在脸上,冷得人鼻尖发疼。
安迪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吼,前爪死死扒住一块凸起的岩石。
“嘘。”江镇按住它的脑袋,贴着石壁缓缓蹲下。
峡谷深处传来沙哑的对话,混着石块滚落的声响:“...兽皇玺丢了?”是兽皇雷巴顿的声音,像砂纸磨过生铁,“那东西在陵里镇了三百年,怎么会...”
“护阵被月蚀削弱了。”另一个声音更沉,带着猿人特有的喉音,应该是陵卫统领猿人长老,“我亲眼看见道影——穿素衣,戴千手结戒指。”
江镇的呼吸骤然一停。
他的戒指正贴在胸口,戒面的紫芒透过衣襟渗出来。
“六月之期快到了。”雷巴顿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焦虑,“那诅咒说‘持玺者六月内必死’,难道...难道当年圣达克的毒誓要应了?”
“圣达克?”江镇的指甲几乎要嵌进石壁。
他想起菲儿说的“圣达克握着火种”,想起剔骨说的黑斗篷商队,喉间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大人?”安迪用脑袋蹭他的手背,山雾突然浓起来,峡谷深处的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江镇站起身,衣摆沾了满是青苔的石屑。
他摸出晶核,紫蓝光芒在雾里晕成两团模糊的火——菲儿说的“分岔”,怕就是兽皇陵前的这一战了。
“回领地。”江镇把晶核塞进衣襟最里层,“让暗卫备三辆马车,明早出发去蹈海天关。”安迪低嚎一声,尾巴在石地上拍出闷响。
山雾里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像有人踩着碎叶,正沿着他来时的路,不急不缓地跟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