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裹着北风灌进院子,亚伦夫人耳垂上的红宝石晃得江镇眼皮直跳。
他能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老乞丐方才那句“安杰斯”还在耳膜上嗡嗡作响,像根细针挑着他十五年前的旧伤:祠堂里母亲咳血的帕子,十五岁那晚断灵散灼喉的苦。
“江领主可是没听见?”亚伦夫人的指甲掐进镶珍珠的帕子,“我家神官最擅驱邪,你若执意护着这染疫的叫花子......”她尾音陡然拔高,“莫怪我明日就递帖子到宗正司,说圣凯因家纵容瘟疫!”
院外突然响起零星的议论。
卖糖画的老汉攥着糖勺往这边挪了两步,菜贩子的竹筐磕在青石板上:“江大人上月还送了我家病娃药......”
江镇的手指在皮质囊袋上轻轻叩了三下。
那枚鎏金令牌贴着他心口,温度透过薄衫渗进来——三日前大祭司在神坛亲手递给他时,说的“遇事可持此令”,此刻正烧得他掌心发烫。
“嬷嬷,把炭盆往门口挪挪。”他突然开口,声音比雪还清,“让夫人们烤烤手。”
亚伦夫人的眉峰猛地一挑。
她身后四个护卫的矛尖原本齐刷刷指着江镇,此刻却跟着主人的动作晃了晃——他们看见江镇抬手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从囊袋里抽出什么。
鎏金纹路在雪光里划出半道弧。
“神职令牌!”最左边的护卫突然跪了下去,矛杆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他额头抵着积雪,声音发颤:“大祭司亲赐的......”
另外三个护卫的矛尖“哐当”坠地。
亚伦夫人的珍珠络子歪到耳后,她盯着那枚令牌,喉结动了动,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夫人方才说要请神官?”江镇捏着令牌的指尖泛白,他能感觉到胸腔里那团火——不是愤怒,是某种更烫的东西,“巧了,我这令牌,能调王都神卫。”
“不、不是......”亚伦夫人后退半步,绣着缠枝莲的裙角扫过老乞丐的药碗,“我就是来问问......”
“阿里扎。”江镇打断她,目光扫过院外越聚越多的百姓,“去把王都神卫驻所的张统领请来。
就说......“他垂眸看了眼令牌,”亚伦夫人要帮我给老丈驱邪。“
阿里扎应了一声,跑出去时带翻了炭盆,火星子噼啪溅在亚伦夫人的锦袍上。
她看着那几个突然反身按住自己胳膊的护卫,嘴唇抖得像片落叶:“江镇!
你敢......“
“我不敢?”江镇往前走了一步,靴底碾碎一块冰碴,“夫人上个月在矿场扣了三十个百姓的月钱,说他们‘偷懒’。”他顿了顿,“上个月十五,我在城隍庙替他们求了平安签。”
亚伦夫人的脸瞬间煞白。
神卫来的时候,江镇正蹲在老乞丐床前。
药碗里的参汤还冒着热气,可被褥下只剩个模糊的人形——老人不见了,只剩一张剥下来的脸皮摊在枕上,像团被揉皱的纸,连破棉袄都空荡荡堆在床脚,里子翻出来,露出几处补丁。
“大人!”阿里扎的声音从门口撞进来,“张统领说按令牌意思,先把亚伦夫人押去神卫所。”
江镇没应声。
他捏起那团破布,闻到股焦糊味——像是被雷火灼过的。
指腹蹭过补丁边缘,摸到几缕金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闪着和神职令牌类似的光。
“阿里扎,去查道贝特族的人。”他突然说,“老福耶说过,他们族里最近有怪病?”
“是,今早老毕比带着幸存者来求见......”
“先不管这个。”江镇把破布塞进袖中,转身时撞翻了药碗,褐色的汤汁在青砖上蜿蜒,“你去库房取三车米,送到西市粥棚。”他摸了摸心口——《莲花宝鉴》的功法在经脉里流转,可往常行善时泛起的温软功德感,此刻却像块冷石头。
“许是救的人还不够。”他低头看着掌心,雪粒子落上来,很快化了,“等救下道贝特族的人......”
后街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江镇掀开门帘时,正看见个青袍老人站在墙根。
那人背对着他,身形佝偻,可当他转过脸时,江镇猛地屏住呼吸——那分明是老乞丐的脸,可此刻却光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
“小友。”老人笑了,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碰,“安杰斯的事,别急。”
话音未落,他抬手在墙上画了道符。
青砖“咔”地裂开,黑雾涌出来裹住他的脚。
江镇冲过去时,只抓到一把冷风,墙根只剩个焦黑的符印,散着刺鼻的硫磺味。
“大人!”阿里扎的声音从巷口传来,“张统领说......”
江镇没回头。
他盯着那符印,袖中的破布突然发烫。
远处传来马车碾过积雪的声音,“吱呀”声里混着个低沉的男声:“如何?”
青袍老人的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带着几分恭敬:“弗朗西斯的皮相倒是合,只是这性子......”
马车帘子被掀起一角,露出截戴玉扳指的手,指尖敲了敲车壁。
青袍老人的话突然断了,像被谁掐住了喉咙。
江镇攥紧袖中的破布,望着那辆裹着黑绒帘的马车缓缓驶远。
雪粒子落进他的衣领,冷得他打了个寒颤——可这冷,和老乞丐消失时的焦糊味比起来,倒像是春天了。
黑绒帘马车碾过雪泥的声响渐远,江镇指节抵着墙根焦黑的符印,袖中破布的烫意顺着经络往心口钻。
《莲花宝鉴》的功德力在丹田翻涌,却压不住后颈窜起的寒意——那青袍老人说“安杰斯的事别急”,分明是在挑他最痛的旧疤。
“大人!”阿里扎跑得额角冒汗,“张统领把亚伦夫人押走了,神卫所的人说您上月替矿场百姓求签的证词都备好了。”他喘了口气,“另外老毕比带着道贝特族的人在牧场等您,说切里的情况更糟了。”
江镇松开墙,雪粒子落进符印裂缝里滋滋作响。
他摸了摸袖中破布,金线触感与神职令牌的纹路有几分相似,“去牵青骓。”他翻身上马时扫了眼街角,那辆黑马车早没了踪影,只留两行深辙,“告诉老毕比,我一刻钟到。”
马背上的江镇裹紧大氅,指节抵着下巴——圣凯因家与道贝特族的纠葛他早查过:三百年前道贝特人替老领主挡过刺客,族规里便有“世代效忠圣凯因”的铁律。
可安杰斯继任家主后,以“血统不纯”为由断了他们的供给,上个月西境暴雪,道贝特牧场死了七头奶羊,族里老弱已经开始喝雪水。
“得先稳住苏珊娜。”他勒住马,青骓前蹄刨起雪雾。
苏珊娜是安杰斯安插在西境的眼线,若他突然接纳道贝特人,那女人必定向家主告状。
指腹蹭过腰间玉牌——那是史蒂夫送的,刻着“持正”二字,“老福耶说过,道贝特人擅长驯兽,工兵营正缺能驾驭雪獒的好手。”他眯眼望向前方冒炊烟的牧场,“就说道贝特人是我特招的‘雪境斥候’,苏珊娜要挑刺,得先问问王都神卫同不同意。”
牧场栅栏外,老毕比正攥着切里的手腕。
这二十岁的道贝特青年面色发青,额角渗着豆大的汗珠,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长老...长老昨晚说看见黑雾...”他突然剧烈抽搐,喉间发出咯咯声,像被人掐住了气管。
“切里!”老毕比跪下去托住他后颈,灰白的胡须沾着雪水,“快拿热姜汤!”他抬头时眼眶泛红,“江大人,这不是黑血病,我给族里一百多号人诊过脉,黑血病的热症是从骨头里往外烧,可切里的凉...是从魂里往外冒。”
江镇蹲下身,指尖按在切里手腕上。
脉搏弱得像游丝,皮肤底下泛着青紫色的网状纹路,和老乞丐消失前被褥上的焦痕有几分相似。
他想起袖中破布的烫意,后颈又开始发紧,“阿里扎,去把我药箱里的温魂散拿来。”
“没用的!”老毕比突然扯开切里的衣领,锁骨处有个暗红的印记,形状像朵扭曲的莲花,“三天前阿库婶子也有这印记,她...她半夜喊着‘有东西在啃我骨头’,等我们赶到时,只剩张人皮贴在床板上。”他声音发颤,“今早我去祠堂取族谱,看见供桌上的蜡烛全烧出了黑泪,那是...那是魂被抽走的征兆啊!”
切里突然弓起背,喉咙里迸出声尖叫:“长老死了!
同胞都死了!
黑雾裹着他们的魂往海里去了!“他瞳孔剧烈收缩,眼白里爬满血丝,”海...海里有东西在笑!“话音未落,他重重摔在雪地上,没了动静。
江镇猛地站起来,掌心的冷汗浸透了袖中破布。
老毕比颤抖着去探鼻息,突然抬头:“还有气!
可这气...像要断不断的。“他抓住江镇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江大人,道贝特人世代守着圣凯因的祖训,可安杰斯大人断了我们的生路,现在又有邪祟来索命...求您看在当年我祖父替老领主挡刀的份上...“
“老毕比。”江镇按住他发抖的手,“道贝特族即日起编入工兵营,每人每月领三斗米,伤病者由我的医官专门照看。”他望着切里锁骨上的莲花印,《莲花宝鉴》的功法突然在经脉里逆流,烫得他心口发疼,“但我要知道,这半个月道贝特族接触过什么生人?
去过什么怪地方?“
老毕比张了张嘴,突然指向牧场外的海平线:“三日前有艘黑帆船停在礁石湾,船舷刻着金线莲花...对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切里说那船上传来铜铃声,和您袖中破布的焦糊味...一模一样!”
江镇的手猛地收紧。
远处海面突然传来“轰”的一声,像是什么庞然大物跃出水面。
他转身望向礁石湾方向,只看见海鸟扑棱棱飞起,在铅灰色的天空里划出乱线。
海风卷着咸湿的气息扑过来,他摸了摸心口的神职令牌,突然听见浪涛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铜铃响,一下,两下,像在数着什么人的命。
“阿里扎。”他声音沉得像铅块,“去调三艘快船,今晚子时跟我去礁石湾。”他低头看了眼昏迷的切里,莲花印正在雪光里泛着诡异的红,“另外...派人去王都,把大祭司的《万魂录》借来。”
海风突然变急了,卷起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江镇望着海平线,那里的浪头正翻涌成奇怪的漩涡,像是有什么巨物在水下搅动。
他摸了摸袖中破布,金线在指腹下烫得发烫,仿佛在催促他快点,再快点——晚一步,就真的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