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掀开车帘时,寒风裹着雪粒子扑了满脸。
三辆马车正碾过蹈海天关的青石街,路边的梧桐叶被风卷得打着旋儿,撞在车轮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缩了缩脖子,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胸口的戒指——那枚千手结戒指正贴着皮肤发烫,像在提醒他峡谷里那番对话。
“江领主好雅兴,大冷天的还要开窗?”
右侧马车突然靠过来,杰米斯教授探出头,金丝眼镜上蒙着层白雾。
这位魔法学院的老学究总爱穿墨绿绣纹的长袍,此刻下摆被风吹得鼓起来,活像只炸毛的绿孔雀。
江镇放下车帘,掀开车厢隔板:“教授这是急着找我讨茶喝?
我让阿里扎备了暖炉,您要是冻坏了,可没人给新生讲《元素共鸣论》。“
杰米斯的脸在白雾后僵了僵。
他本想提提上周领地上的矿脉纠纷——听说江镇绕过议院直接调了镇卫军,这在贵族眼里可算“越权”——但对上江镇似笑非笑的眼,突然想起半月前这人仅凭三句口诀就破解了他卡了三年的魔纹阵。
喉咙动了动,到底没把“不合规矩”四个字说出口。
“咳,倒也不必。”杰米斯扯了扯领口,马车“吱呀”一声错开,“不过听说领主大人要在祭祀所设免费药摊?
圣凯因家的银库里怕要空一半。“
江镇望着车外飞掠的店铺招牌,嘴角微勾:“教授没听过’得民心者得矿脉‘?
上回黑岩矿的矿工闹事,要不是他们媳妇孩子喝了药摊的热粥......“他没说完,指节轻叩车厢,”您说,是银库空点好,还是矿脉塌了好?“
杰米斯的马车渐渐落后。
江镇刚要收回视线,余光瞥见斜后方的马车里,老博文正捏着银酒壶灌酒。
这位苏里根家族的老贵族代表,下巴上的肥肉随着马车颠簸颤巍巍的,见江镇望来,故意把酒壶举得更高:“三少爷这趟回来,怕不是又要往平民堆里撒钱?
您圣凯因家的脸,可都让这些泥腿子踩脚底下了。“
“老博文大人记性倒好。”江镇支着下巴,声音里带着点懒洋洋的甜,“上个月您孙子在玫瑰街跟人赌马,输得连腰带扣都押了,是谁让阿里扎送了二十枚金币救急?”他屈指敲了敲车窗,“您说的‘脸’,是苏里根家的,还是圣凯因家的?”
老博文的酒壶“当啷”掉在车厢里。
江镇转过脸,正撞进一双慌乱的眼睛——安妮缩在对面马车的角落,浅金的发帘下,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泪痕。
她见江镇望来,像被烫到似的别过脸,手指绞着裙角,指节泛白。
“波特。”江镇敲了敲前座,车夫立刻勒住马。
他跳下车,走到安妮的马车旁,“安妮小姐可是不舒服?
我让祭祀所的嬷嬷备了姜茶......“
“没、没有!”安妮的声音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抓过车帘要掩,却露出腕上一道青肿的指痕。
波特从后面凑过来,搓着冻红的手:“领主大人,安妮小姐今早说家里老夫人病了,许是急的......”他声音越说越小,眼神飘向街角的甜糕铺。
江镇盯着那道青肿。
前世他见过太多这样的伤——后宅里的耳光,酒桌上的推搡,贵族们总爱用“管教”当遮羞布。
他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哼。
“让让!让让!”
卖糖画的老汉往边上跳,露出巷口蜷成一团的身影。
老乞丐的灰布衫结着冰碴,枯瘦的手攥着块发硬的饼,嘴角沾着黑血。
他的脚边躺着个豁口的陶碗,里面零星几个铜子,被风刮得叮叮当当滚远。
“晦气!”
一辆镶着苏里根家纹章的马车停在巷口。
车帘掀开,涂着丹蔻的手捏着帕子掩住鼻子:“这老东西怕是染了寒疫,还不快赶去乱葬岗?”说话的是苏里根家的夫人,金红卷发堆成山,耳坠上的蓝宝石晃得人眼疼。
江镇蹲下身。
老乞丐的眼皮动了动,浑浊的眼珠映出他的影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似的掐进肉里。“救......”老人喉咙里滚出气泡声,“救我,持戒者......”
“放手!”苏里根夫人用镶珠马鞭戳了戳老乞丐的脚,“你这种贱民也配碰领主大人?”她转头对江镇笑,眼角的金粉簌簌往下掉,“江领主莫要被这脏东西缠上,我让管家拿十个铜子打发......”
“阿里扎。”江镇打断她,脱下外袍裹住老乞丐。
他弯腰将人打横抱起,老乞丐的头垂在他臂弯,灰白的头发扫过他手背,“去祭祀所,让赛琳娜嬷嬷准备热水和止血药。”
“你!”苏里根夫人的马鞭“啪”地抽在地上,“江镇,你可知这老东西要是死在祭祀所,苏里根家......”
“苏里根家的马车挡了路。”江镇抱着老乞丐从她身边走过,外袍下摆扫过她镶珍珠的鞋尖,“劳烦让让。”
人群突然安静。
卖菜的阿婆把菜筐往边上挪了挪,挑担的汉子主动让出半条街,连哭着要糖葫芦的小娃都噤了声。
苏里根夫人的脸涨得通红,她扬起马鞭要抽江镇的背——却见他脚步微顿,裹着老乞丐的外袍无风自动,马鞭“咔”地断成两截。
“夫人要是嫌冷,”江镇头也不回,“不如先回府添件衣裳。”
苏里根夫人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江镇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又低头看着地上的断鞭,突然尖声笑起来:“好个圣凯因家的三少爷!
你护着个将死的乞丐,可知道他身上......“她猛地顿住,攥紧帕子转身钻进马车,”走!
回府!“
马车“咕噜”碾过青石板。
江镇抱着老乞丐踏进祭祀所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像有双眼睛正透过某个窗口,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人。
他低头,老乞丐的手指还攥着他的手腕,指缝里渗出的血,正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淌,在雪地上晕开暗红的花。
苏里根家的马车碾过积雪扬长而去时,车帘内金红卷发的夫人正将绣着珍珠的帕子绞成一团。
她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盯着车外祭祀所的飞檐,喉间溢出冷笑:“去查那老乞丐的来历。”她转头对缩在角落的管家道,“再让账房把上个月圣凯因家借的三十车木料单子翻出来——就说苏里根家要提前收账。”管家喏喏应着,夫人又补了句:“要让全城都知道,圣凯因家的三少爷,为个臭乞丐坏了贵族规矩。”
江镇站在祭祀所廊下,望着那辆马车消失在街角。
寒风卷着雪粒扑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后颈的凉意更甚——方才苏里根夫人那句未说完的“他身上......”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前世他在勾心斗角的宅院里活了百年,太清楚贵族的“报复”从不会当面戳破,总爱裹着糖衣扎进软肋。
他摸了摸胸口发烫的千手结戒指,低笑一声:“倒要看看,是你们的算盘快,还是我的药罐烫。”
祭祀所内飘来艾草与姜茶的甜香。
江镇掀开门帘时,赛琳娜嬷嬷正用热帕子擦拭老乞丐脸上的血污。
老人灰布衫上的冰碴子在暖炉前簌簌融化,露出腰间半枚褪色的玉牌,刻着朵残缺的莲花。“脉太弱了。”嬷嬷抬头,眉心拧成个结,“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生机......”
话音未落,老乞丐的手指突然抽搐起来。
他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甲深深抠进榻上的棉褥,原本浑浊的眼珠竟泛起幽蓝的光。
江镇刚要凑近,老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像是用锈了的铁片刮过石板:“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停!”江镇瞳孔骤缩。
他体内那道被《莲花宝鉴》封印的“老六”——前世恶念凝聚的残魂——突然如困兽撞笼,神识里炸开轰鸣。
他踉跄半步,后背抵在廊柱上,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这是自修炼神功以来,“老六”最剧烈的一次躁动,竟连他运转三重法诀都压不住。
老乞丐的咒语像根引线,正顺着他的血脉往识海钻!
“大人!”赛琳娜嬷嬷扶住他的胳膊,“您这是......”
“无妨。”江镇咬着后槽牙,掌心按在老乞丐心口。
宝鉴心法如温泉漫过四肢,终于将“老六”的躁动压下三分。
他低头,正撞进老乞丐幽蓝的眼睛——那里面哪有半分濒死的浑浊,分明是藏着团烧了百年的火。
“安杰斯......”
老乞丐突然呢喃。
声音轻得像片雪,却让江镇的指尖猛地一颤。
他转头看向门口,阿里扎正扶着门框喘气,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大人,方才给老乞丐擦身时,他嘴里一直念叨这个名字......”
空气瞬间凝固。
江镇望着榻上的老人,耳中嗡嗡作响。
安杰斯公爵,圣凯因家现任家主,那个亲手将他母亲逼死在祠堂,又在他十五岁时灌下“断灵散”的男人。
老乞丐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是巧合?
还是......
“啪!”
院外突然传来木牌落地的脆响。
江镇猛地抬头,透过糊着窗花的窗户,看见两个穿墨绿绣纹锦袍的身影正往院内走。
为首的妇人戴着珍珠络子,耳垂上的红宝石在雪光里晃得人眼疼——是亚伦家的夫人,上个月刚因为矿场税银的事跟他吵过三场。
“江领主好兴致。”妇人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听说您救了个染寒疫的乞丐?
我们亚伦家刚从王都请了神官,不如让神官来瞧瞧......“她身后跟着四个持矛的护卫,矛尖在雪地上划出深痕,”省得脏了圣凯因家的名声。“
江镇站直身子,指尖轻轻拂过腰间的皮质囊袋。
那里面装着大祭司亲赐的神职令牌,鎏金的纹路还带着体温。
他望着亚伦夫人身后越聚越多的贵族马车,突然笑了:“嬷嬷,把姜茶再煨浓些。”他转头对阿里扎道,“去把药库里的冻疮膏搬两箱出来——这么多贵人站在雪地里,手该冻坏了。”
老乞丐的咒语还在他识海里嗡嗡回响,“安杰斯”三个字像块烧红的铁,烙得他心口发疼。
但当他看见亚伦夫人拧紧的眉,看见街角卖糖画的老汉偷偷竖起的大拇指,突然觉得这雪,倒也没那么冷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目光扫过院外逐渐围拢的人群。
有些事,该摊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