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指尖刚触到海水,胸腔里就像塞进了块烧红的炭。
亚瑟的金发在血水里漂散成模糊的金雾,银链随着海浪晃荡,每一下碰撞都像敲在他的肋骨上。
今早食堂里那声“三少爷”还带着鸡腿油香,此刻却混着铁锈味往喉咙里钻。
他想起史蒂夫说过,圣凯因家的人最擅长把真心腌成咸鱼,可这个总追着他讨教功法的王储,偏要把赤诚晒成太阳。
“三少爷。”剔骨的手按在他肩后,掌心凉得像块浸过冰水的玉,“海底下有七重水凝光盾,潜行会被识破。”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血腥味从齿缝漫开。
他盯着亚瑟手腕上的银链——那是斗神学院学员的命牌,此刻正随着尸体的浮动撞在船桅上,发出细碎的脆响。“正面硬闯?”他声音发哑,喉咙像被粗布磨过。
“是。”剔骨从腰间摸出两副青铜面具,面具上刻着扭曲的海纹,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这是我在黑市换的避魂面,能混淆海族的灵识。”他指尖划过面具眼洞,“戴上它,他们只能看见你身上的业火——和他们自己心里的恶。”
江镇接过面具时,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窜到胳膊。
他想起老道葡萄说过,《莲花宝鉴》修的是“见自己,见众生”,可此刻面具贴着皮肤的触感,像极了前世刑场的枷锁。“为什么帮我?”话出口他就后悔了——剔骨跟了他三个月,从不说过去,只在他被毒酒暗算时递解药,被陷阱砸伤时背他找大夫。
“因为王储死了,雷诺帝国会掀翻整片海域。”剔骨把自己的面具扣在脸上,猴腮被金属线条拉扯得更尖,“而你...”他顿了顿,指节敲了敲江镇心口,“你欠他一顿《莲花宝鉴》的讲解。”
这句话像根针,扎破了江镇眼眶里的热意。
他猛地把面具按在脸上,青铜边缘硌得鼻梁生疼。
海水突然漫过脖颈,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什么时候下的船?
布鲁克的轻舟在身后晃,老仆的弩箭还搭在弦上,可此刻他眼里只有血色船桅下的金发。
“停步。”
声音像铁锥扎进耳膜。
江镇抬头,海平线上炸开一道水柱,黑鳞巨鲸破浪而出,背上站着个裹着蓝鳞甲的男人。
他的三叉戟滴着荧光绿的黏液,每一滴落进海水都腾起青烟。“海族执法者,剔骨。”男人目光扫过剔骨的面具,又落在江镇腰间的匕首上——那是史蒂夫刻着“慎行”的匕首,此刻正随着心跳发烫,“还有圣凯因家的三少爷。
你们擅闯海族封锁区,知罪吗?“
江镇的喉咙发紧。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的腥气,混着腐藻和某种腐烂的甜——像极了前世地牢里,被泡烂的尸体。“我们来救人。”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面具里闷出来,像敲在铜盆上,“王储亚瑟,雷诺帝国的——”
“雷诺?”海族斗神笑了,蓝鳞甲在血水里泛着冷光,“雷诺的船撞沉了我们三十艘渔舟,雷诺的骑士剥了海妖的皮做披风,雷诺的王储...”他的三叉戟突然指向亚瑟的尸体,“他用魔法炮轰碎了我们祭祀的珊瑚宫。
现在他死了,是海神在清账。“
海水突然涌进江镇的靴筒。
他想起今早亚瑟举着鸡腿说“等回来教我”时,袖口露出的珊瑚手链——那是江镇在码头摊买的,五枚铜子。
原来那不是普通珊瑚,是海族祭祀用的活珊瑚,被剥下来时,每根枝桠都在流血。
“他不知道。”江镇听见自己说,声音发颤,“他只是个...爱吃烤鸡腿的傻子。”
“不知道?”海族斗神的瞳孔突然缩成竖线,三叉戟尖点在江镇面前的水面,激起的浪花里浮起半张人脸——是被魔法炮轰碎的珊瑚宫里的海妖,肠子挂在珊瑚枝上,“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在给小海妖织襁褓。”
江镇的胃里翻涌。
面具后的汗顺着下巴滴进衣领,他想起《莲花宝鉴》里“见因果”的口诀,可此刻眼前的因果像团乱麻,每根线都沾着血。
剔骨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发光——不是《莲花宝鉴》的淡金,是暗红的业火,从面具眼洞渗出,把海水染成诡异的紫。
“退。”海族斗神的声音沉了,巨鲸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否则,你们会和他一起,喂鲨鱼。”
江镇的手指扣住匕首。
史蒂夫刻的“慎行”二字正贴着掌心,烫得像要烙进肉里。
他想起老道葡萄说“行善要狠”,想起亚瑟举着鸡腿的笑,想起珊瑚宫里那半张人脸。
海水漫到胸口时,他突然笑了,面具后的声音带着破音:“要喂鲨鱼,也得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
他能感觉到背后的剔骨绷紧了肌肉,能听见布鲁克的弩箭离弦的风声,能闻到海水里越来越浓的血腥。
而在更深处,有团黑雾裹着幽绿的光,正缓缓上浮。
江镇的掌心突然发烫,那是《莲花宝鉴》的莲纹在皮肤下跳动,像要挣破血肉。
他望着海族斗神身后翻涌的血浪,突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菩萨渡人,先渡自己心里的魔。”
此刻,他心里的魔,正在面具下,睁开了眼。
江镇喉间泛起的腥甜突然凝在舌尖。
《莲花宝鉴》的莲纹从掌心一路烧到心口,每一寸皮肤都像被沸水反复浇过。
他能清晰听见经脉里气血翻涌的声音,像是无数小青蛙在敲鼓——这是功法自发运转的征兆,从前只在他舍命救老仆时出现过。
此刻莲纹在皮肤下绽成半透明的金瓣,顺着脖颈爬到耳后,连青铜面具都被映得泛起暖光。
“退?”他扯动嘴角,面具在脸上扯出刺痛的弧度,“我江镇活了两世,最怕的就是‘退’字。”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炸开金色涟漪。
那是莲台虚影,从他脚下翻涌而出,十二重瓣尖挑开血色海水,每片花瓣都刻着极小的梵文,在水下明明灭灭。
海族斗神的巨鲸发出惊恐的嘶鸣,前鳍在水里乱拍,搅得血浪更凶——它脊背上的蓝鳞甲男人瞳孔骤缩,三叉戟上的荧光黏液“滋滋”落在莲瓣上,竟冒出阵阵白烟。
剔骨的手指在腰间短刃上快速敲击,这是他们约好的“准备近战”暗号。
猴腮面具下,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江镇的业火本是暗红,此刻却混着莲台的金,像淬了蜜的刀,割得他灵识生疼。“三少爷的功法...”他低笑一声,短刃“唰”地出鞘,刀刃上流转的竟是和莲台同色的金光,“看来老道那老东西,藏了不少货。”
船尾突然传来木板断裂声。
安妮的淡蓝裙摆扫过江镇眼角,这姑娘本是缩在船舱里的,此刻却扒着船舷,发绳散了一半,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江大哥!”她嗓音发颤,手已经抓住了船锚的铁链,“我、我学过水魔法,能帮你们——”
“回来!”博文的枯枝手扣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这老头本是瘫在甲板上打盹的,此刻却直起腰,灰袍下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锁链,“现在跳海,你连个水泡都激不起来。”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骇人,盯着海面翻涌的莲台,“那是...大愿莲台?”
安妮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江镇面具下渗出的金光,想起三天前在破庙过夜时,这男人给她裹伤的手有多轻——那时他还说“我这种人,不配当英雄”。
可现在他站在血水里,像尊被怒火重塑的金佛。“可他会被杀的!”她眼眶通红,手腕在博文手里挣得发红,“你明明有办法,你总说‘该出手时就出手’——”
“该出手的是他。”博文突然松开手,却在她脚边画了道暗黄符阵。
安妮踉跄两步,发现自己的脚踝被无形的力量钉在甲板上,“那孩子心里压着座火山,现在不过是掀了块石头。”他摸出旱烟袋,火折子“啪”地擦响,“你若现在下去,要么被海族的毒雾蚀了灵根,要么...帮他把火山口捂得更严实。”
海面传来闷雷般的轰鸣。
江镇的莲台已经涨到两人高,十二重花瓣将他和剔骨护在中央,连海族斗神的三叉戟都刺不进来。
蓝鳞甲男人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原本竖成线的瞳孔缓缓扩散——他突然转身,三叉戟重重插进巨鲸脊背,黑鳞巨鲸吃痛,尾巴拍得海面掀起两丈高的浪。
“不对劲。”江镇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
他能感觉到,在莲台触及不到的深海里,有什么东西正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那东西带着腐臭的腥气,混着铁锈味,像极了前世刑场下埋了十年的尸坑。
更诡异的是,原本缠在亚瑟手腕上的银链突然发出蜂鸣,银链上的命牌“咔”地裂开道缝,里面飘出缕淡青色的雾气——那是王储的残魂?
海族斗神的蓝鳞甲开始剥落。
他盯着深海方向,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里终于没了刚才的狠劲:“怎么会...不该是现在...”
“你在怕什么?”江镇眯起眼。
莲台的金光突然暴涨,最外层花瓣“唰”地刺向海族斗神。
花瓣尖擦过对方耳垂时,他看清了对方脖颈处浮现的暗纹——那是条首尾相衔的黑蛇,和亚瑟珊瑚手链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三少爷!”剔骨的短刃突然架住江镇的手腕,“看水下!”
江镇低头。
血色海水里,无数黑点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是鲨鱼,可这些鲨鱼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幽绿,背鳍上还缠着腐烂的海草。
更诡异的是,它们没有攻击莲台,反而绕过两人,朝着亚瑟的尸体游去。
为首的巨鲨张开嘴,露出三排倒钩状的利齿,眼看就要咬断亚瑟的脚踝。
“找死!”江镇的瞳孔骤缩。
他左手掐诀,莲台最内层花瓣突然脱离本体,如金剑般扎进鲨鱼群。
被击中的鲨鱼发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身体迅速溃烂,连骨头都化成了黑水。
可更多鲨鱼涌上来,像是被什么东西赶着,前赴后继往亚瑟尸体上撞。
海族斗神突然发出尖锐的啸声。
他的三叉戟上浮现出和鲨鱼眼睛一样的幽绿光芒,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萎靡,像是被抽干了精气:“走!
带着那小子的尸体走!“他盯着深海方向,声音里带着哭腔,”它们要来了...它们要——“
“它们?”江镇的莲纹烧到了眼底。
他看见,在鲨鱼群后方的深海里,浮出七盏幽绿的灯。
那灯不是挂在船上,而是嵌在某种巨大的骨头上——是海妖的脊椎骨,每节骨头上都钉着活人,他们的嘴被鱼线缝住,眼睛被海草缠住,皮肤白得透明,血管里流淌的不是血,是和鲨鱼眼睛同色的幽绿液体。
“那是...血饲阵。”博文的旱烟掉在甲板上。
他颤抖着指向深海,灰袍下的锁链“哗啦啦”作响,“用活人喂邪物,用邪物镇...镇大凶。
可亚瑟的命牌裂了,残魂散了,阵眼歪了...“
安妮的眼泪砸在符阵上。
她望着江镇被莲台映亮的侧脸,突然明白博文说的“火山”是什么——那是他藏在面具下的不甘,是前世被斩时的恨,是这世被辱时的痛,此刻全化成了护着亚瑟的光。“江大哥...”她轻声说,声音被海浪卷走,“你要赢啊。”
江镇的右手按上腰间的匕首。
史蒂夫刻的“慎行”二字已经烙进掌心,他却觉得不够烫——不够烫到烧穿这血海,不够烫到烧醒那些被邪阵困住的活人,不够烫到烧得面前这蓝鳞甲男人说出实话。
深海里的幽绿灯盏更近了。
海族斗神的蓝鳞甲已经剥得只剩半片,他望着江镇,突然笑了:“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救他?
你以为这血海里只有我?“他的笑声里带着疯癫,”等它们出来,整个海域都得给那小子陪葬——包括你,包括你的莲花,包括你心里那点破善念!“
江镇的莲台突然剧烈震颤。
他能感觉到,《莲花宝鉴》的经文在识海里炸成碎片,每句“见因果”都变成了刀,割着他的神经。
前世刑场的喊杀声、这世史蒂夫递来的匕首、亚瑟举着鸡腿的笑、珊瑚宫里海妖的脸...所有画面在眼前闪回,最后定格在亚瑟手腕上那截裂开的银链。
“因果?”他扯下面具,青铜“当啷”掉进水里。
汗水顺着下巴滴进血浪,他望着海族斗神,眼里的金火比莲台更盛,“我偏要做这因果里的变数。”
深海里传来骨节摩擦的声响。
七盏幽绿灯盏已经升到水面,露出后面庞大的黑影——那是具被海草缠住的骸骨,头骨上还插着半截生锈的三叉戟。
海族斗神的脸瞬间煞白。
他转身就要往巨鲸背上跳,却被江镇的莲台花瓣钉在原地。
花瓣穿透他的左肩,鲜血溅在海水里,很快被幽绿光芒染成诡异的紫。
“现在说,还来得及。”江镇的匕首抵住他咽喉,“谁布的阵?
为什么针对亚瑟?“
海族斗神张了张嘴,却在这时,那具骸骨突然抬起手。
它的指骨上缠着无数银链,其中一条“唰”地缠住亚瑟的尸体,就要往深海里拖。
江镇的瞳孔收缩成针尖。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鼓,能听见《莲花宝鉴》在经脉里咆哮,能听见史蒂夫说“慎行”时的叹息,能听见亚瑟说“等回来教我”时的期待。
“松手。”他轻声说,匕首的寒光映着骸骨的幽绿,“否则,我让你和它一起,下地狱。”
深海里的骸骨突然顿住。
江镇感觉有双无形的眼睛盯上了他,冷得能冻穿骨髓。
可他的匕首没有抖,莲台的金光没有散,连掌心“慎行”的烫痕都在发烫——烫得他想笑,烫得他想喊,烫得他终于明白老道葡萄说的“行善要狠”是什么意思。
那是用最烈的火,烧尽所有阻碍;用最锐的刃,斩断所有恶因;用最真的心,护住所有该护的人。
此刻,他心里的魔,在面具下,睁开了眼;而他心里的佛,也在血海里,举起了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