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德公的话音在寂静的草堂内缓缓沉降,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余波久久未散。
董俷的目光从老人深邃的眼眸中移开,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被称为“阿丑”的孩子身上。
三岁的庞统,正用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清澈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回望着他。
阿丑。
这个乳名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破了董俷心头最坚硬的甲胄,触及到内里那片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柔软角落。
他,董俷,西凉的悍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男儿,也有一个乳名——阿丑。
那是他早逝的母亲,在陇西苦寒的家中,抱着瘦弱的他时,带着怜爱又带着期盼的呼唤。
这一刻,眼前这个粉雕玉琢、却因相貌奇特而被戏称为“阿丑”的孩子,与他记忆深处那个同样被叫做“阿丑”的自己,跨越了时空的隔阂,产生了某种不可思议的共鸣。
董俷心头一动,那只刚刚在青徐两州掀起腥风血雨、沾满鲜血的大手,此刻却异常轻柔地伸向了庞统。
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眼中再无半分煞气,只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和。
“阿丑,”他低声唤道,声音沙哑却带着奇特的磁性,“过来,到我这里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黄劭更是紧张地握紧了拳头,他深知凤雏公子的脾性,平日里便是其父兄也难以亲近,更何况是董俷这样一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陌生人。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一幕发生了。
庞统漆黑的眼珠转了转,仿佛在审视,在判断。
他没有哭闹,也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看了董俷片刻,然后,迈开了他那双小短腿,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到了董俷的面前。
他仰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董俷的视线,伸出自己肉乎乎的小手,稳稳地搭在了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手上。
董俷顺势将他抱起,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三岁的孩子体重轻飘飘的,像一团温暖的云。
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奶香和书卷气,瞬间冲淡了董俷周身的血腥与疲惫。
“拉钩。”董俷鬼使神差般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庞统似乎明白了什么,也学着他的样子,用自己那根短小得可笑的小指,紧紧勾住了董俷的手指。
“以后,我护着你。”董俷一字一顿,郑重地许下承诺,像是在对眼前的孩子说,又像是在对过去的自己说。
“嗯。”庞统清晰地应了一声,小脑袋在董俷的胸甲上蹭了蹭,竟是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草堂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无比温馨,仿佛窗外的风雪都被这奇妙的一幕所融化。
庞德公抚须微笑,眼中却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命运的丝线,就在这不经意间,将两个同样背负着“阿丑”之名的人,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但这片刻的温情,很快便被庞德公接下来的话语击得粉碎。
“俷公子,”老人的声音重新变得沉重,像一口古钟被猛然敲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你可知,你在青徐两州的所作所为,虽是快刀斩乱麻,却也像是在一堆干柴之上,提前投下了一颗火星?”
董俷抱着庞统的手臂微微一紧,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德公此话何意?”
“太平道蓄谋已久,本欲徐徐图之,待其教义渗透九州,信众多达百万之时,再行发难。但你此番雷霆手段,尽诛青徐两州渠帅,令其羽翼损失惨重,已然打草惊蛇。”庞德公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仿佛又深了几分,“蛇被惊动,便会提前出洞。张角此人,枭雄心性,绝不会坐以待毙。老夫推演天时,结合各方讯息,断定他必将把原定的起事之日,大大提前!”
黄劭闻言,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作为太平道的叛出者,深知其组织的严密与力量的可怕。
一旦提前起事,那将是怎样一场席卷天下的浩劫!
“提前?”董俷的声音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会提前多久?”
庞德公伸出四根手指,语气凝重如山:“最多,四十日。或许……更短。四十日之内,黄巾必反!届时,天下八州同时响应,烽火燎原,而朝廷至今仍被蒙在鼓里,毫无防备。俷公子,你可想过,那将是何等的人间惨剧?苍生蒙难,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绝非虚言!”
“四十日……”
董俷的指尖在盛着残酒的案几上急速地敲击起来,发出“笃、笃、笃”的声响,与他此刻狂跳的心脏达成了诡异的同步。
他的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幅地狱般的景象:村庄在烈火中燃烧,百姓在哀嚎中倒下,曾经繁华的城池化为废墟,整个大汉疆土,都将被这滔天的黄巾怒潮所吞噬。
而这一切的导火索,竟是他自己。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背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本想救世,却可能成了灭世的推手。
“德公,可有破解之法?”董俷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声音嘶哑。
草堂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噼啪”声。
庞德公的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地说道:“釜底抽薪,已然不及。如今之计,唯有险中求胜,行一招‘引蛇出洞,金蝉脱壳’之策。”
“如何引?如何脱壳?”
“蛇头,乃是张角。他如今最恨之人,非你董俷莫属。”庞德公的视线牢牢锁定在董俷脸上,“只要你现身于中原腹地,例如豫州,张角必然会认为你是朝廷派来对付他的主力,会不惜一切代价,调集其精锐,欲将你先行扼杀。如此一来,其主力便被你吸引在豫州一地,无法兼顾四方。朝廷,便能赢得一丝喘息之机,调兵遣将,布防要害。”
此言一出,满室俱寂!
黄劭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他猛地站起身,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被庞德公凌厉的眼神制止。
这哪里是引蛇出洞?
这分明是置之死地!
以董俷区区数百骑,去吸引太平道数十万信众的主力?
那不是诱饵,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董俷却仿佛没有看到黄劭的惊骇,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怀里熟睡的庞统呼吸均匀,那份安宁与庞德公话语中的凶险,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我若赴死,可换天下人一线生机?”董俷缓缓问道,声音平静得可怕。
“或许。”庞德公没有给出任何保证,“但你若不去,天下人,连这一线生机都不会有。”
董俷笑了。
那笑容里,有决绝,有豪迈,也有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
他低头看了看怀中安睡的“阿丑”,轻轻将他交到黄劭手中,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猛地转身,豁然站直了身体。
“砰!”
一声巨响,董俷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案几之上,震得杯盘跳动,酒水四溅。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惜己身!”他的声音如平地惊雷,在小小的草堂内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我董俷自陇西而来,所见皆是民生凋敝,所闻尽是百姓悲声!若我一人之命,能为这行将崩塌的社稷,为这天下千千万万的无辜百姓争得一线生机,便是粉身碎骨,又有何惧!”
话音刚落,他周身那股被刻意压制的铁血煞气,轰然爆发,冲天而起,仿佛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洪荒猛兽,即将奔赴那片最为惨烈的战场!
黄劭被这股气势所慑,抱着庞统,一时间竟说不出半个字来。
而就在董俷慷慨立誓的同一时刻,草堂之外,窗纸之下,一道原本紧贴着墙壁的黑影,如水墨般悄无声息地向后滑退,几个起落,便彻底融入了深沉的夜色之中,朝着与鹿门山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