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鞋跟碾过一片银杏叶,脆响惊得肩头的落叶簌簌滑落。
他望着齐格院长身侧的月白身影,喉结动了动——三天前在菲利普公爵的庆功宴上,他见过类似的月白锦缎,那是雷诺帝国使臣的朝服。
可三皇子?
他记得雷诺皇帝最宠的幼子才满十四岁,眼前这少年分明有十七八岁的骨相。
“凯西尼殿下。”江镇捏着拜师帖的指节微微发紧,纸张背面的朱砂莲花硌着掌心,“您该去拜玄真峰的长老,我不过是个外门执事。”
齐格院长的道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中衣。
他抬手时,腕间那串檀木佛珠突然崩了线,三颗深褐的珠子骨碌碌滚到江镇脚边。
老院长蹲下身捡,白发垂落遮住了表情:“玄真峰的清修心法,不适合他。”
凯西尼已蹲下来帮着捡珠子,月白袖摆扫过江镇的鞋面。
他指尖碰到江镇的靴底时,忽然轻声道:“师兄的鞋跟沾了码头的泥,方才跑得急?”
江镇一怔。
他确实是从码头的醉仙楼一路跑回来的,鞋跟卡着半片鱼鳞,此刻被少年说破,竟像心事也被掀开一角。
再看凯西尼,正将捡回的佛珠轻轻放进齐格掌心,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院长总说,修行要跟对人。
江师兄能在三个月内把《莲花宝鉴》修到第四重,我跟着学,定是极好的。“
齐格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抵着胸口直颤。
凯西尼立刻扶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倒出粒朱红药丸塞进老院长嘴里。
江镇这才注意到,少年腰间挂着个极小的药囊,绣着金线缠枝莲——和《莲花宝鉴》封皮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小凯...”齐格缓过气来,声音哑得像砂纸,“去演武场看看新置的石锁。”
凯西尼应了声,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银杏叶打着旋儿往演武场飞。
他走了十步又回头,朝江镇弯起眼睛:“师兄,我在石锁阵等你。”
待那抹月白彻底消失在牌坊后,齐格突然抓住江镇的手腕。
老院长的手瘦得只剩骨头,指甲缝里还沾着刚才捡佛珠时蹭的泥:“他求了我七日。
说...说要学渡人的法门。“
“渡人?”江镇想起前晚在李府地牢里见到的,被私刑折磨的老仆,“可他是雷诺的皇子,雷诺的法典里,奴隶连渡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母亲是圣凯因家的旁支。”齐格松开手,佛珠重新缠上手腕,“十年前雷诺后宫那场大火,烧死了十二位妃嫔。
凯西尼当时在火场里跪了三天,求遍所有法师救他母妃。“老院长的目光穿过银杏林,落在演武场方向,”后来他母妃还是走了,可他身上总带着《往生经》的抄本。“
江镇的后颈又泛起凉意。
三个月前他在藏书阁整理典籍,确实见过一本被翻烂的《往生经》,扉页上有个褪色的“凯”字。
当时他只当是哪个杂役的私物,此刻想来,那墨色分明是皇室专用的螺子黛。
“他要学的不是心法。”齐格突然压低声音,“是你。”
风卷着银杏叶扑进两人之间,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想起凯西尼递拜师帖时,那双手虽然抖得轻,却和他在杀手训练营见过的握剑手一样——食指内侧有常年压剑镡留下的茧。
还有那鞋帮上的骷髅纹,和菲利普公爵的冰晶铠甲,都是北境黑市“死亡玫瑰”的暗记。
“院长。”江镇摸出袖中那方染血的帕子,是李府老仆临终前塞给他的,上面绣着半朵残莲,“您见过这样的标记吗?”
齐格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盯着帕子看了三息,突然用道袍盖住,声音发涩:“明日开始,你带他去晨练。
他若问起...就说《莲花宝鉴》的第五重,要渡最亲近的人。“
演武场传来石锁碰撞的脆响。
凯西尼的声音飘过来:“师兄,这石锁有三百斤?
我试试!“
江镇转身时,看见少年正单手提起石锁,臂弯的肌肉线条流畅如刃。
他分明用了十足的力,面上却装出吃力的模样,额头挤出薄汗:“师兄,我是不是太笨了?”
“不笨。”江镇走过去,指尖触到石锁表面——竟被少年掌心的温度焐得温热。
他盯着凯西尼眼角的泪痣,那道极淡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青白,确实像片残莲,“我教你个巧劲。”
他伸手搭在凯西尼的肩窝,隔着月白锦缎都能摸到紧绷的肌肉。
少年的呼吸突然变轻,像怕惊飞了什么:“师兄的手好暖。”
“心法练到第四重,体内有温养的气。”江镇收回手,袖中帕子上的残莲蹭着皮肤,“晚上来我住处,我把入门口诀抄给你。”
凯西尼的眼睛亮了:“真的?
那我让哈里管家准备些桂花糕,师兄爱吃甜的,对吗?“
江镇的脚步顿住。
哈里是他的专属管家,每日午膳的甜汤种类,连史蒂夫大哥都记不全。
这少年...
“师兄?”凯西尼歪头,发间的银杏叶落下来,“是我多嘴了?”
“没有。”江镇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夹进拜师帖里,“你很细心。”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凯西尼跟着往住处走,鞋尖踢到块碎石,云头鞋上的金线骷髅在暮色里闪了闪。
他忽然轻声道:“师兄,我能住你隔壁吗?
这样你教我时方便些。“
江镇望着前面飘起的炊烟,那是哈里在准备晚膳。
他摸了摸怀里的拜师帖,朱砂莲花还带着凯西尼掌心的温度。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李府地牢里,那具焦尸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好。”他说,“让哈里收拾东厢房。”
凯西尼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谢谢师兄。”
江镇没说话。
他望着少年发顶翘起的一缕碎发,想起前世在刑场上,那个替他挡刀的小乞丐,发顶也有这样的翘发。
可小乞丐的眼睛是亮的,像星子落进泉水里。
而凯西尼的眼睛...他低头看了眼拜师帖,银杏叶下,隐约能看见背面用针尖刻的一行小字:“七月十五,月满则亏”。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远处传来哈里的呼唤:“三少爷,晚膳备好了!”
凯西尼立刻快走两步,替江镇掀开院门的布帘:“师兄请。”
布帘上的铜铃叮当作响。
江镇跨过门槛时,余光瞥见凯西尼袖中滑出半截银链,链坠是枚极小的骨牌,刻着和菲利普铠甲上一样的冰晶纹路。
他垂眸看向自己掌心,那里还留着拜师帖的折痕,像道浅浅的疤。
“哈里。”他说,“把东厢房的床换硬些的。”
“哎!”哈里的应和声从厨房飘来,“三少爷是嫌软床硌得慌?”
“不是。”江镇望着凯西尼正帮着摆碗筷的背影,“有人睡不惯软床。”
凯西尼抬头,恰好和他对视。
少年的笑容像春天的溪水,可江镇知道,溪水下藏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
他摸了摸腰间的《莲花宝鉴》,心法里说“渡人先渡己”,可此刻他忽然明白,有些渡,从一开始就是局。
月亮爬上屋檐时,江镇在案前抄口诀。
窗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东厢房门前。
他放下笔,听见钥匙转动的轻响——那是他今早特意给凯西尼的新钥匙。
“师兄。”凯西尼的声音隔着窗户传来,“我收拾好了,您要进来看看吗?”
江镇走到窗边,月光落在少年脸上,把泪痣下的疤痕照得更清晰。
那确实是片残莲,和李府老仆帕子上的,和《往生经》扉页的,和他前世刻在恶人谷石壁上的,一模一样。
“明天再看。”他说,“早点睡。”
“好。”凯西尼的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师兄晚安。”
江镇望着窗纸上那团模糊的影子,直到它彻底消失。
他摸出怀里的银杏叶,叶子背面有行极小的血字,是方才捡叶子时发现的——“小心月白”。
风又起了,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江镇把银杏叶夹进《莲花宝鉴》,翻到“渡人”那章。
泛黄的纸页上,老道葡萄的批注还清晰可见:“渡人者,先渡其疑。”
可他此刻的疑,比海还深。
院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江镇吹灭蜡烛,躺到床上。
黑暗里,他听见东厢房传来轻微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擦拭兵器。
他闭了闭眼,把《莲花宝鉴》压在胸口。
心法里说“心有莲花,万邪不侵”,可这莲花,到底是渡人的舟,还是困人的茧?
窗外,一轮圆月正缓缓爬上中天。
晨雾未散时,哈里端着桂花粥跨进中院,正撞见凯西尼蹲在廊下给小贝贝系鞋带。
三小姐的绣鞋上沾了露水草屑,少年指尖捏着缎带,动作轻得像在拾掇一片云:“贝贝的脚腕这样细,系太紧会勒红的。”
小贝贝歪着脑袋看他,发辫上的银铃铛随着动作叮铃作响:“凯西尼哥哥比哈里管家还会伺候人。”
“那是自然。”哈里把粥碗搁在石桌上,眼角的笑纹堆成朵菊花,“三少爷从前总嫌我熬的粥太稠,昨儿凯西尼殿下尝了口就说‘火候再小半柱香,米心才软得透’,您瞧——”他掀开木盖,米油在晨光里凝着层薄霜,“和三少爷在醉仙楼爱点的那碗,分毫不差。”
江镇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
他确实爱醉仙楼的桂花粥,可那是三个月前在码头救了老船工后,偷偷溜去吃的,连史蒂夫大哥都不知情。
凯西尼垂眸替小贝贝理裙角,月白袖口滑下寸许,露出腕间淡青的血管——和那日在李府地牢,老仆咽气前攥着他手腕时,脉搏跳动的频率一模一样。
“师兄。”凯西尼抬头,睫毛上还沾着晨露,“贝贝说您今早要带我们去后山水潭练气,我把您的木剑擦好了。”他指了指廊柱上挂着的剑鞘,檀木表面泛着温润的光,连剑柄的缠丝都重新编过,结扣是江镇最爱的双鲤纹。
小贝贝突然跳起来,手指戳向凯西尼的眉心。
小姑娘的精神力像团暖融融的蒲公英,往常探人时总能搅得对方耳尖发红,可这回刚触到少年额角,就像撞在冰墙上“嗡”地弹回来。
她捂着耳朵后退两步,耳垂瞬间红得滴血:“凯西尼哥哥的脑袋里...有好多尖尖的石头!”
凯西尼的笑容有刹那的凝滞,很快又弯起眼睛:“贝贝的小法术真有趣,再来试试?”他抬手要摸小贝贝的发顶,却被江镇截住手腕。
少年的皮肤凉得反常,像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玉:“贝贝身子弱,别闹。”
“是我唐突了。”凯西尼收回手,指尖轻轻蹭过江镇手背,“我从前在宫里,总被嬷嬷们说‘没个皇子样’,倒忘了和小孩子相处要小心些。”他转身时,江镇瞥见他后颈有片淡粉的印记,形状像朵未开的莲——和《莲花宝鉴》里记载的“往生印”分毫不差,那是只有濒死之人被强行渡气才会留下的痕迹。
日头爬过东墙时,三人往后山去。
小贝贝攥着江镇的衣角走在中间,凯西尼落后半步,每一步都恰好踩在江镇的影子里。
路过药圃时,他突然弯腰摘下株紫背天葵:“师兄前日说这味药能温养心肺,我记着呢。”
江镇接过药草,指尖触到茎秆上的晨露。
这株天葵分明是刚被人从药圃最深处挖的,根须上还沾着特有的黑泥——而他前日说那话,是在昨夜亥时,对着窗台上的残烛自言自语。
“凯西尼。”江镇在水潭边停住脚,木剑“当”地插进石缝,“你到底想要什么?”
少年的瞳孔微微收缩,很快又恢复成清凌凌的模样:“师兄总爱把人往坏处想。
我不过是...想有个家。“他蹲下来拨弄潭水,倒影里的月白身影碎成一片,”母妃走后,宫里的人都说我是灾星。
齐格院长说师兄最会渡人,我...我想被渡一次。“
小贝贝突然拽了拽江镇的袖子。
小姑娘的精神力还在发颤,贴在他耳边轻声道:“哥哥,他刚才说‘想被渡’的时候,心里有团火在烧。”
夜风卷着桂香钻进窗棂时,江镇坐在案前翻《莲花宝鉴》。
书页间的银杏叶飘落,背面的血字在烛火下泛着暗褐:“小心月白”。
他摸出袖中老仆的染血帕子,残莲纹和凯西尼药囊上的金线莲重叠在一起,像两片生了虫的花瓣。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东厢房门前。
江镇吹灭蜡烛,透过窗纸的缝隙,看见凯西尼的影子正对着月亮抬手。
少年掌心托着枚骨牌,冰晶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嘴型动了动,像是在说“月满则亏”。
更夫的梆子声从街上传来:“三更天——天干物燥——”
东厢房突然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
江镇推门时,正撞见凯西尼蹲在地上捡碎片,发顶那缕翘发被夜风吹得乱翘:“我...我想给师兄温壶酒,手滑了。”他抬头时,眼角的泪痣被烛火映得发红,“师兄不怪我吧?”
“不怪。”江镇弯腰帮他捡碎片,指尖触到一片瓷片的边缘——切口齐整,分明是被内力震碎的。
他望着凯西尼发顶翘起的碎发,前世刑场上小乞丐的脸突然浮上来。
那时小乞丐替他挡刀前,也是这样仰着头,眼睛亮得像星子:“哥哥别怕,我保护你。”
可此刻凯西尼的眼睛里,只有深不见底的潭水。
后半夜起了雾。
江镇躺在榻上,听见东厢房传来磨刀声。
那声音细得像根针,一下下扎着他的太阳穴。
他摸出枕头下的短刃,指尖摩挲着刀柄的莲花纹——这是老道葡萄临走前塞给他的,说“渡人时若遇凶煞,先护己”。
窗外的雾越来越浓,连月亮都成了团模糊的白影。
江镇突然想起小贝贝白天说的话:“他心里有团火在烧。”那火要烧什么?
烧这看似平静的院落,烧他苦心经营的安稳,还是...烧他藏在《莲花宝鉴》里的,最后一丝善念?
磨刀声不知何时停了。
江镇听见东厢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脚步声沿着青石板往院外去。
他翻身下床,短刃藏进袖中,透过门缝看见凯西尼的背影消失在雾里,月白锦缎像片要化在雾里的云。
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沉水香,和李府地牢里焦尸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镇握紧短刃,指节发白。
他知道,当月亮爬到中天最圆的位置时,这团雾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个求渡的皇子,而是...
院外传来夜枭的啼鸣。
江镇望着雾中那抹渐淡的月白,突然想起齐格院长说的“渡人先渡疑”。
可此刻他的疑,早已长成了带刺的藤,缠得他连呼吸都疼。
他摸出怀里的《莲花宝鉴》,书页间的银杏叶沙沙作响。
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面投下片模糊的影子——像极了演武场石锁阵的轮廓,又像...清水林里盘根错节的老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