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跟着那缕月白锦缎钻进清水林时,雾色已浓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他贴着老槐树粗粝的树皮,听着前方脚步声突然顿住——凯西尼的鞋尖踢到了块凸起的树根,那声闷响里带着刻意放轻的慌乱。
“出来吧,师兄。”
少年的声音裹着雾,比白天甜腻的“师兄”生硬了几分。
江镇借着树影望过去,见凯西尼正背对着他整理衣襟,月白袖口在雾里晃出一片模糊的白。
他发顶那缕翘发不知何时服帖了,像被水浸过似的搭在额角,倒显得眼尾的泪痣更红了。
“小师弟这是?”江镇踏出树影,短刃仍藏在袖中,指尖摩挲着刀柄的莲花纹。
他注意到凯西尼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这是紧张时才会有的反应,和他此刻扬起的下巴形成滑稽对比。
“唰——”
十二道破风声同时响起。
江镇偏头躲过左侧袭来的短棍,余光瞥见十二道蒙面身影从林子里窜出,将他和凯西尼围在中间。
这些少年的夜行衣明显大了两号,裤脚沾着泥,其中一个握刀的手在抖,刀鞘撞在树干上发出“当啷”轻响。
“师兄可知道,纳米王储选侍读时,最看重什么?”凯西尼退后半步,恰好站在包围圈的缺口处,“不是《法典》背得熟,不是箭射得准——是服从。”他伸手拽下离自己最近的蒙面少年的面巾,露出张十四五岁的生涩面孔,“这些都是我从城防营挑的,说要跟着未来的王储学本事。”
少年们的呼吸声突然重了。
江镇看见刚才握刀发抖的那个喉结滚动,眼神往凯西尼脚边的方向飘——那里有半截没踩实的泥脚印,显然是方才慌乱中留下的。
他忽然想起齐格院长说过,真正的局要像织网,每根丝线都得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可眼前这张网,线头全露在凯西尼发颤的尾音里。
“所以师兄要做的很简单。”凯西尼抬起下巴,眼尾的泪痣在雾里洇成一点红,“每月初一送五十两银子到城西破庙,我出门时你得装病替我挡课,还有......”他忽然笑起来,声音甜得发黏,“以后我说话,师兄得先说‘是’。”
江镇盯着他发颤的指尖。
这双手白天替他斟茶时能稳稳托住茶盏,此刻却把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攥出了皱。
他想起前世在刑场,小乞丐也是这样,用发抖的手替他挡刀,嘴里却喊得比谁都响。
可眼前的颤抖不一样——小乞丐的抖是怕,凯西尼的抖是急,急着要把虚张的声势绷成铁索。
“说完了?”江镇开口时,有个蒙面少年下意识握紧了短棍。
他注意到少年腰间挂着半块玉佩,刻着“忠”字——和圣凯因家仆役的腰牌纹路一模一样。
原来凯西尼根本没去城防营,不过是哄了几个偷跑出来的家仆。
“师兄这是什么态度?”凯西尼的声音拔高了些,可尾音还是泄了气,“你以为...以为我不敢......”
“不敢什么?”江镇往前走了半步,十二道身影同时后退。
那个握刀的少年踉跄着撞在树上,短刀“当啷”掉在地上。
江镇弯腰捡起刀,刀鞘内侧刻着“福来”两个字——是老福耶新收的小徒弟,上个月还在厨房偷吃糖饼被抓过。
“小师弟。”江镇把刀递过去,指尖故意擦过少年发颤的手背,“你挑人眼光不错,就是没教他们藏好腰牌。”他转向凯西尼时,看见少年瞳孔骤缩,喉结上下滚动,“上个月李府地牢的焦尸,用的是西域沉水香。
你身上这味,和他们烧的是同炉。“
凯西尼的脸瞬间白了。
他后退两步撞在树干上,月白锦缎擦过粗糙的树皮,蹭出几道灰痕。
江镇看着他发顶那缕翘发又竖了起来,突然想起小贝贝说的“心里有团火”——原来这火不是要烧别人,是烧他自己,烧得他等不及把半熟的计谋往桌上拍。
“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还知道,你让阿里扎替你买了三盒西域脂粉。”江镇摸出怀里的《莲花宝鉴》,银杏叶书签“唰”地抖开,“脂粉里掺了宁神散,对吧?”他翻开书页,露出夹在中间的半张药方,“你怕自己发抖,怕说话破音,所以每天擦粉时都要偷偷吃点。”
十二道抽气声同时响起。
那个叫福来的少年突然跪下来,额头抵着泥地:“三少爷饶命!
是凯西尼说...说您会护着我们...“
“闭嘴!”凯西尼尖叫着去捂少年的嘴,却被江镇一把抓住手腕。
他的手腕细得像根葱,皮肤下的血管青得发蓝。
江镇能感觉到他脉搏跳得飞快,快得像要挣破皮肤。
“小师弟。”江镇松开手,袖中短刃的莲花纹硌得掌心生疼,“你想当王储,想让人服从,这没错。”他望着凯西尼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渡人要先看他缺什么”——这孩子缺的不是计谋,是火候,是把野心藏进茶汤里的本事。
雾不知何时散了。
月亮从云层后钻出来,照亮凯西尼脸上未干的泪痕。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低头盯着自己蹭脏的袖口。
“不过。”江镇转身往林外走,脚步声惊起几只夜枭,“下次设局,记得把线头收进网里。”他顿住脚步,侧过脸时月光落在眼底,“我有个建议——”
林子里突然响起更夫的梆子声:“四更天——雾散露重——”
江镇的话被裹在晨雾里,飘进凯西尼发顶那缕翘起的碎发间。
更夫的梆子声撞碎晨雾时,江镇侧过的脸在月光下勾出半道弧度。
他望着凯西尼发顶翘起的碎发被夜风吹得一颤,忽然笑出声来:“小师弟不是想让人服从么?”
凯西尼正盯着自己蹭脏的袖口发怔,闻言猛地抬头。
江镇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清润里带着点漫不经心:“明日早课,你去齐格导师跟前说句‘江师兄教我《法典》释义最通透’——我便继续教你藏线头的本事。”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
他原以为江镇会斥骂,会动手,甚至会像安杰斯公爵那样甩来一记耳光。
可此刻对方垂着眸,指尖轻轻敲了敲怀里的《莲花宝鉴》,银杏叶书签在月光下泛着金,倒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茶点小事。
“这...这算什么条件?”凯西尼喉结动了动,后颈的汗毛却还竖着。
他看见江镇袖中短刃的莲花纹在月光下闪了闪,又想起方才被拆穿的脂粉、腰牌、沉水香——那些他自以为天衣无缝的算计,在对方面前不过是孩童过家家。
“算你我师徒的投名状。”江镇转身往林外走,靴底碾碎几片带露的草叶,“你若应了,明晚我在斜月洞等你。”
凯西尼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道月白身影比雾里时更高了些。
他发顶的翘发又慢慢竖起来,像被火燎着了尾尖的幼狼。“凭什么我要听你的?”他拔高声音,可尾音还是抖了抖,“你不过比我早入门三个月——”
“因为你想要的东西,我有。”江镇脚步顿住,侧过脸时眼底浮起层冷光,“王储侍读的位子,不是靠十二个人围圈就能抢来的。”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进凯西尼心口。
他想起昨日在演武场,纳米王储的侍从扫过众人时,目光在江镇腰间的盗门玉牌上多停了三息。
想起齐格导师说“真正的局要藏线头”时,独独拍了拍江镇的肩。
“动手!”
这句话冲出口时,凯西尼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望着那十二道身影僵在原地,突然抓起脚边的短棍砸过去:“没听见么?
给我按住他!“
福来的刀“当啷”掉在地上。
这孩子上个月还在厨房偷吃糖饼,此刻膝盖抖得几乎站不住:“三...三少爷...”
“照做!”凯西尼的指甲掐进掌心,脂粉下的皮肤因急火冒出薄汗。
他看见江镇转身,月光正落在对方袖中短刃的莲花纹上——那纹路像朵开在暗夜里的莲,美得让人心惊。
十二道身影终于动了。
有两个少年互相撞在一起,有个直接扑向江镇的腿却扑了空,福来举着短棍闭着眼往前捅,棍尖离江镇胸口还有半尺便泄了力。
江镇望着这乱糟糟的包围圈,忽然笑了。
他想起前世在刑场,那些举着刀喊“恶人该杀”的百姓,也是这样慌乱又狠厉。
此刻凯西尼的呼吸声像擂鼓,少年们的喘息里混着青草味的恐惧——这哪里是围攻,分明是一群被赶进狼窝的羊羔。
“够了。”江镇抬手时,月光恰好漫过他的手背。
凯西尼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方才还松散的包围圈像被无形的手攥住,十二道身影同时顿在原地。
他看见江镇袖中短刃的莲花纹在动,不是随着呼吸的起伏,而是像活了过来,花瓣缓缓舒展成半轮月。
“你...你要做什么?”凯西尼退到树后,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
他这才发现,方才自己站的位置,不知何时被江镇逼到了包围圈的最边缘。
“教你藏线头。”江镇的声音轻得像片雪,“真正的局,要让对手以为自己握着线头。”
有片晨露从叶尖坠落,砸在凯西尼脚边的泥地上。
他突然看清了——那些少年的脚步,那些短棍的角度,甚至福来发抖的手腕,不知何时都顺着江镇的身影在转。
就像被线牵着的傀儡,而线头,正攥在对方袖中那柄短刃的莲花纹里。
“退下。”江镇抬手指向福来,少年立刻像被抽了脊梁骨,短棍“啪”地砸在地上。
他又指向凯西尼发顶的翘发,少年下意识去按,却摸了个空——那缕碎发不知何时软了,服帖地搭在额角,像被春风揉过的草。
凯西尼的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望着江镇一步步走近,月光在对方眼底凝成寒芒,突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话:“这《莲花宝鉴》的厉害,不在惩恶,在渡人。”可此刻他只觉得,这尊渡人的佛,脚下踩着的是他所有的破绽与慌乱。
“明日早课,我会去齐格导师跟前。”凯西尼的声音轻得像叹气。
他望着江镇停在自己面前的靴尖,突然发现对方的鞋跟沾着片银杏叶——和《莲花宝鉴》里的书签,是同棵树落的。
江镇低头看他,眼尾微挑:“聪明。”
晨雾彻底散了。
林外传来学舍的晨钟,清越的响声里,凯西尼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他望着江镇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对方袖中短刃的莲花纹,不知何时已完全舒展成一轮满月。
那月光般的冷芒里,他仿佛看见某种更深远的东西——不是压迫,不是威胁,而是...等待。
等待着某个时刻,某片雪花落下,某个被藏了许久的线头,终于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