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靴底刚碾过甲板上的木屑,舱门后那脚步声便停了。
黑暗里有火星“滋啦”一声炸开,豆大的烛火窜起,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对方倚着舱壁,银质烛台在掌心转得流畅,眉骨处有道淡白刀疤,从左眉尾斜贯至下颌,倒衬得眼尾上挑的弧度更显冷峭。
他穿着件月白暗纹锦袍,袖口用金线绣着缠枝莲,却沾了点暗红酒渍,像朵开败的花。
“三少爷的胆色,比传闻里更烈些。”男人开口,声音像浸过寒潭的玉笛,尾音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我以为你会让玄铁剑先登船。”
江镇的手指在剑柄上微蜷——他确实动过这个念头。
但舱门开启时飘出的檀香里混着朗姆酒气,和圣达克家宴上弗琳达爱喝的那一款一模一样。
他压下拔剑的冲动,反手将玄铁剑收进剑鞘,金属摩擦声在舱内撞出轻响:“天下第一杀手邀我夜谈,总该带点诚意。”
“诚意?”男人屈指弹了弹烛台,烛火晃了晃,照见他腰间悬着的玉牌——正面刻着“天理”二字,背面是只衔着莲花的玄鸟,“三日前你在码头碰碎的冰符,是我让雪妮送的。
那丫头手笨,冰纹刻歪了半寸,我替她补了三夜。“
江镇瞳孔微缩。
三日前雪妮交给他的情报里,确实夹着张染了冰碴的纸条,但他以为是海风带的潮气。
原来从那时起,这张网就已经张开了。
“自我介绍一下。”男人举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琥珀色的光,“格拉金斯·圣达克,弗琳达的堂兄。
哦,对了——“他指节叩了叩桌上摊开的婚书,羊皮纸边角还沾着金粉,”也是她名义上的未婚夫。“
江镇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圣达克家招婿的消息传了三月,他原以为竞争者是那些带着封地来攀附的贵族,却不想最大的对手竟是“天理”本人。
可圣达克家主疯了么?
把天下第一杀手绑在家族战车上?
“你以为我想?”格拉金斯像是看穿他的心思,忽然笑出声,那笑里浸着冰碴子,“上个月老侯爵咳血昏迷前,让人把婚书塞进我嘴里。
他说弗琳达是圣达克最后的血脉,我是圣达克最后的剑——剑要护着血脉,就得先套上锁链。“
他起身倒酒,月白锦袍扫过桌角的羊皮地图。
江镇瞥见图上用朱砂标着“云霄京”的位置,和母亲血书里的坐标分毫不差。
“所以你查我。”江镇摸出袖中被体温焐热的瓷瓶,苦杏仁味在鼻端洇开,“查我有没有心上人,查我会不会为了别的女人拒绝联姻。
若我有,你就能拿这个做借口,让圣达克家取消婚约;若我没有...“他盯着格拉金斯指节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的痕迹,”你就只能当这把锁在剑鞘里的剑。“
格拉金斯的动作顿住了。
他望着杯中酒,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极苦的东西:“三日前在码头,你碰碎冰符时,我就站在你身后的桅杆上。
你摸《雪夜谣》时手在抖,摸剑鞘时心跳快了七下——“他抬眼,刀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可你说你有心上人时,呼吸却稳得像块石头。“
舱外浪声突然大了。
江镇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着肋骨,一下比一下响。
他确实有心上人。
三年前雪夜,他在破庙避雨,有个穿墨绿斗篷的姑娘给他递过热粥;去年春猎,他坠马时是那双手托住了他的后颈;半月前他在藏书阁翻到《云霄京志》,书页间夹着朵风干的铃兰,那是她最爱的花。
可她是谁?
江镇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总说“等你找到云霄京的秘密”,可他连她的脸都记不清——每次想见清时,她的轮廓就会像晨雾般散开。
“三少爷在想什么?”格拉金斯的声音突然近了。
江镇这才发现对方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侧,指尖几乎要碰到他腕上的淡金印记,“是在想她会不会来?
还是在想...如果她不来,你要怎么圆这个谎?“
江镇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舱壁。
他能闻到格拉金斯身上的冷香里混着铁锈味——那是杀手特有的味道,是血浸透骨缝后散出来的。
“你要我怎么证明?”他盯着格拉金斯腰间的玉牌,“杀个人?
还是把她的头发拿来?“
“不用。”格拉金斯转身坐回木椅,指节敲了敲桌上的铜铃,“我让人在甲板上挂了盏天灯。
若她真的在意你,此刻应该已经看见贝尔克斯号的位置。“他抬手指向舷窗,江镇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舱外已聚起层层叠叠的云,月光被遮得严实,唯有一盏红灯笼在云海上飘着,像颗坠着线的星,”银月退避时,群星为灯引——这是我改的。
原句该是’若有真心人,见灯即来见‘。“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半月前那朵铃兰,花茎上系着根墨绿丝线,和记忆里姑娘斗篷的颜色一模一样。
如果她此刻在看天灯,会不会沿着灯引找过来?
舱外忽然有风声掠过。
江镇猛地转头,看见舷窗上闪过道淡绿影子,像片被风吹起的荷叶。
他刚要冲出去,格拉金斯的声音像根细针扎进耳膜:“别急。”
杀手的手按在腰间玉牌上,玄鸟眼睛处的红宝石突然泛起红光。
江镇感觉腕上的淡金印记开始发烫,那是《莲花宝鉴》在预警。
“三少爷。”格拉金斯的声音放轻了,像在哄个孩子,“我等了她半柱香。
若她再不来——“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处的青黑咒印,”圣达克家的血契就要生效了。
我会娶弗琳达,你会娶谁?
圣凯因家的联姻对象?
还是哪个能给你带来封地的小姐?“
江镇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云霄京里有解开你百世恶业的钥匙。”可如果他现在为了所谓的真心暴露弱点,会不会连接近云霄京的机会都没了?
“格拉金斯。”他突然笑了,笑得像刚偷到糖的孩子,“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像?
你是被血脉捆住的剑,我是被前尘困住的人。“他伸手按住桌上的婚书,金粉沾了满掌,”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进云霄京,我帮你解了血契。“
格拉金斯的瞳孔骤缩。
他盯着江镇腕上的印记,又看向桌上摊开的《云霄京志》,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好个三少爷...你知不知道,圣达克家守了云霄京三百年,却连城门都没摸过?”他猛地站起身,月白锦袍扫落烛台,火光在舱内炸开,“但你说得对,我们是难兄难弟——”
他的手按在江镇后颈,指力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所以明天天亮前,你要么带她来见我,要么跟我去青石岛。”他贴近江镇耳畔,声音轻得像叹息,“青石岛上有位活了三百年的老巫婆,她能让你记起所有该记的,包括...你心上人到底是谁。”
舱外的天灯突然灭了。
江镇望着黑暗里格拉金斯刀疤上跳动的火星,听见自己说:“如果我选青石岛?”
“那我就做你的引路人。”格拉金斯退后两步,从怀中摸出枚青铜钥匙抛给江镇,钥匙上刻着和他玉牌一样的玄鸟,“但你要记住——”他转身走向舱门,月光从他背后漏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见到老巫婆前,你最好祈祷你的心上人真的存在。”
舱门“砰”地关上了。
江镇望着掌心的青铜钥匙,听见外面传来划桨声——格拉金斯走了。
他摸出内袋里的《雪夜谣》,焦痕边缘的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红:“欲解前尘,必入云霄”。
而钥匙上的玄鸟,正对着血字的位置,像在啄食什么秘密。
浪声又大了。
江镇望着海平线尽头翻涌的云海,突然想起格拉金斯说的青石岛——那是传说中连接人间与神城的跳板。
他握紧钥匙,腕上的印记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有些网,撞上来就得看看里面困着谁。
而这一次,困在网里的,可能不止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