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捏着青铜钥匙的指节发白,腕上那道暗红印记正沿着血管往手臂攀爬,像条吐信的毒蛇。
舱外浪声陡然拔高,混着木桨划水的吱呀声——格拉金斯的船已经起锚了。
“三少爷。”阿里扎的声音从舱门传来,带着几分发颤的焦急,“格拉金斯大人说...说要您立刻去甲板。”
江镇把《雪夜谣》塞回内袋时,指尖擦过焦痕边缘的血字,烫得他猛缩手。
他推开舱门,咸湿的海风卷着铁锈味灌进来——贝尔克斯号的青铜船翼正在月光下展开,十二根龙筋绞成的缆绳绷得笔直,格拉金斯立在船头,月白锦袍被风掀起,露出腰间悬着的玄铁剑。
“我以为你会选带她来。”格拉金斯没回头,声音混着船翼展开的嗡鸣,“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江镇的鞋跟在甲板上磕出轻响。
他望着格拉金斯后颈凸起的骨节,突然咬破舌尖——血腥气涌进喉咙的刹那,他打了个呼哨。
云层里传来尖啸。
剔骨俯冲而下时,带落一串冰晶。
这头雪色神宠展开双翼足有两丈宽,瞳孔是熔金般的竖线,前爪刚触到甲板就溅起火星。
它扭头冲江镇低鸣,喉间滚着只有主人才懂的安抚,转而对着格拉金斯龇出獠牙——那排利齿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是淬了千年寒潭水的毒。
“好个护主的畜生。”格拉金斯终于转身,玄铁剑“嗡”地出鞘,剑身上的血纹突然活过来,顺着他手臂爬上脖颈,“你当它拦得住我?”
剑风刮过江镇耳畔时,他退到船舷边。
剔骨的尾椎骨突然裂开,露出藏在骨缝里的冰刃,与格拉金斯的剑撞出刺目火星。
两人在半空纠缠成两道残影,格拉金斯的血纹每蔓延一寸,剑速就快三分;剔骨则不断甩动尾巴,冰刃碎成千万点寒星,在月光里织成网。
江镇望着那团混战的光影,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在斜月洞后崖见过老师与血契者交手。
那时老师的剑鞘里还没有“逝雪”,被对方的血纹逼得退到悬崖边,最后只能捏碎半块玉牌换得一线生机。
现在格拉金斯的血纹蔓延方式,和当年那血契者像极了。
“老师...”江镇摸向腰间空着的剑鞘——那里本该插着“逝雪”,那柄能斩断血契的圣器。
可三个月前在云隐寺,他为了救被山鬼缠住的老福耶,把剑借给了路过的游方道士。
等他再去讨要时,道士只留了句“此剑认主,非大善者不可持”,便消失在晨雾里。
“噗——”
一声闷响把江镇拽回现实。
剔骨的左翼被划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雪色绒毛混着血珠簌簌坠落。
格拉金斯的剑尖抵住它咽喉,血纹已经爬上眉骨,整个人像被鲜血浸透的傀儡:“还不认输?”
“停手!”江镇吼出声,指甲掐进掌心,“我跟你去青石岛,但剔骨不能再受伤。”
格拉金斯的剑尖微颤,血纹突然退潮般缩回剑刃。
他甩了甩剑上的血珠,冲江镇勾了勾手指:“过来。”
贝尔克斯号的船翼开始缓缓下倾。
江镇扶着栏杆走向船头时,眼角余光瞥见两道黑影从云层里钻出来——是贝蒂夫人的银蝶钗在反光,还有索米娅颈间的陨神族月石坠子,正泛着幽绿的光。
“江镇!”贝蒂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鞭,“你当圣达克家的招婿大会是儿戏?”
索米娅跟着落在甲板上,月石坠子撞在船板上发出脆响:“匿名信说你根本没有心上人,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传出来的?
现在全云霄京都在看笑话,你倒好,跟着个来历不明的斗神往青石岛跑!“
江镇的后背抵上栏杆。
贝蒂的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尖,她身上的龙涎香混着索米娅的月桂味,熏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他望着两人紧抿的嘴角,突然想起弗琳达昨天塞给他的信——那封匿名信的墨迹,和弗琳达房里的狼毫笔,似乎用的是同一种松烟墨。
“两位夫人。”江镇扯了扯被海风掀乱的衣襟,喉间还残留着血腥气,“我何时说过没有心上人?”
贝蒂的瞳孔缩成针尖:“那她人呢?”
索米娅的手已经按上腰间的淬毒匕首:“现在、立刻、带她来见我们。”
船翼擦过海面的瞬间,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望着远处青石岛方向翻涌的云海,想起格拉金斯说的老巫婆,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突然笑了——那笑里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狠劲:“她...就在青石岛上。”
贝蒂的银蝶钗晃了晃,索米娅的匕首顿在半空。
两人对视一眼,贝蒂的指尖掐进他手腕:“最好不是谎话。”
海风卷着云气扑上来,模糊了众人的脸。
江镇望着逐渐清晰的青石岛轮廓,腕上的印记又开始发烫。
他摸了摸内袋里的《雪夜谣》,突然想起格拉金斯说的“困在网里的不止一个”——或许从他撒谎说有心上人那天起,这张网就已经张开了。
而网中央,正站着个他从未见过的“她”。
江镇的靴底碾过青石岛码头的贝壳碎屑时,腕上那道暗红印记已经爬到了手肘。
咸涩的海风卷着对岸招婿大会的喧哗声扑来,混着几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是贝蒂夫人刻意用香粉掩盖的怒气。
“三少爷好雅兴。”索米娅的指甲掐进他后颈,淬毒匕首的凉意透过衣领渗进来,“方才在船上说心上人在青石岛,现在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姑娘敢藏着不见。”
江镇望着前方被朱漆围栏圈起的招婿广场,心下警铃大作。
广场中央的汉白玉台已搭起十二层锦缎屏风,几百号青年才俊或倚或立,交头接耳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过来:“听说圣达克家的继承人连个未婚妻都拿不出?”“上月还跟玛格丽特小姐跳华尔兹呢,现在倒说有心上人了?”
贝蒂夫人的银蝶钗在鬓边乱颤,她扯着江镇走到台边,珠翠相撞的脆响压过所有私语:“诸位公子都是云霄京的才俊,今日就做个见证——江镇说他早有婚约,若拿不出人......”她扫了眼索米娅腰间的匕首,“就按家族规训办。”
规训办?
江镇喉间泛起腥甜。
他记得圣达克家的规训是在青石岛的潮汐洞跪三天三夜,涨潮时海水漫到鼻尖,退潮时虫蚁啃噬伤口——三年前二表哥就是这么没的。
此刻他望着台下众人眼里的讥诮与敌意,突然想起弗琳达昨日塞信时泛红的耳尖:“三少爷若实在难办,不如...就说我是你的心上人?”当时他只当是玩笑,现在想来,那信纸上的松烟墨晕,确实和弗琳达房里那支断了笔锋的狼毫一模一样。
“江三少,该不会是哄骗我们吧?”人群里挤进来个穿月白锦袍的公子,是宰相家的小儿子周明远,“上月你还在万花楼给玉娘写情诗呢,现在倒说有正经未婚妻了?”
哄笑炸成一片。
江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腕上印记突然灼烧起来,像有团火在血管里乱窜。
他望着贝蒂夫人绷紧的下颌线,索米娅按在匕首上的指尖泛白,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阿辰,有些谎撒出去,就会变成网。”现在这张网正越收越紧,网外是冷笑的贵族,网内...网内真的有“她”吗?
“江镇!”
一声清越的呼唤撞碎了喧哗。
所有人的头同时转向跨海大桥。
晨雾未散的桥面上,一个穿湖蓝襦裙的身影正提着裙角奔跑,青丝被风吹得散乱,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江镇望着那道身影,瞳孔骤然收缩——是斜月洞的小师妹阿月!
可她三年前就跟着师父去了极北之地,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月?”江镇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惊喜。
阿月跑到台边时,鬓角的珠花已经歪了,喘得说不成整话:“我...我听老福耶说你...你被逼着来招婿,就...就借了商船...”她抬眼望他,眼尾还沾着未擦净的泪痕,“你...你说的心上人...是我对不对?”
广场霎时静得能听见海浪拍岸。
贝蒂夫人的银蝶钗“当啷”掉在台上,索米娅的匕首“哐”地砸在栏杆上。
周明远的折扇“啪”地合上,几个原本冷笑的公子面面相觑,连格拉金斯都从后台走出来,玄铁剑在鞘里轻颤。
江镇望着阿月泛红的眼眶,突然想起十二岁在斜月洞,他偷吃了师父的葡萄,是阿月替他顶的罚;十六岁被安杰斯公爵鞭打,是阿月偷偷送药;去年他在云隐寺丢了“逝雪”剑,也是阿月写信说“大善者持剑,你本就是善的”。
此刻她腕间的银铃,正是当年他用碎玉片给她打的——那玉片,还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是。”江镇听见自己说,声音稳得连他自己都惊讶,“她是我未及下聘的未婚妻,阿月。”
阿月的眼泪“刷”地落下来,却笑得像朵初开的莲花:“我...我带了婚书。”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封皮上还沾着海水的盐粒,“是...是师父让我带来的,说...说你们圣达克家要招婿,总得有个凭证。”
贝蒂夫人颤抖着接过婚书,展开的瞬间,满场抽气声——婚书上的红印是斜月洞的镇洞之宝“青莲印”,墨迹未干的字迹正是师父老道葡萄的狂草:“小徒江镇与阿月,自幼定亲,天地为证。”
索米娅的匕首“当啷”落地,周明远的折扇“啪”地拍在掌心:“原来是斜月洞的仙子,失敬失敬。”几个原本议论的公子纷纷作揖,连格拉金斯都收了剑,玄铁剑鞘上的血纹缓缓退去。
江镇望着阿月发颤的指尖,突然意识到腕上的印记不知何时消了。
他刚要开口,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波特,圣达克家的亲卫队长,浑身湿透地挤过人群,腰间的通讯玉牌闪着刺目的红光:“三少爷!
雪妮老师...雪妮老师她......“
海风卷着晨雾扑来,波特的后半句话被浪声淹没。
江镇望着阿月担忧的眼神,又看了眼波特手里的玉牌,突然想起三天前雪妮老师托人带话:“月蚀之夜,小心青石岛的潮汐洞。”此刻玉牌上的红光,像极了当年母亲临终前床前的烛火。
“阿月,你先随贝蒂夫人去内堂。”江镇按住阿月的肩,转身对波特说,“带路。”
波特的喉结动了动,转身时衣角沾着的海水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深色的圆。
江镇跟着他走向岛西的密道时,听见身后阿月的银铃又响起来,混着贝蒂夫人的笑声:“原来三少早有良缘,是我们唐突了。”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潮汐洞深处,一块刻着“大善”的玉牌正埋在泥沙里,泛着幽蓝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