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指尖还停在雪妮颈侧。
方才摸到的沉稳脉搏正在消退,像被风吹散的烛火,一下比一下微弱。
他扯开老人领口的衣襟,看见锁骨下方浮起青紫色的网状纹路,正顺着血管往心脏处攀爬——那是寿元被强行抽离的征兆。
“这不是外伤。”他声音发涩,另一只手按上雪妮丹田。
内力探进去的瞬间如坠冰窟,老人的气海空荡荡的,连最基础的斗气都散得干干净净,只剩几缕游丝般的生气在经脉里苟延残喘,“她用了禁术。”
波特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方才还挂着泪的眼睛突然睁得滚圆,梅香混着血锈味从石缝里钻出来,“鬼图...老师总说鬼图是用寿元换天机的邪术。”她踉跄着扶住石桌,指节抵在江镇刻的“江”字上,“三天前她让我去斗神岛最深处取《星轨秘录》,说要替您算云霄京的劫数。”
石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
江镇想起雪妮总在晨课时用骨签在沙盘上画星图,白胡子沾着金粉,说“星轨藏着天下人的命”。
可此刻老人的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连唇色都褪成青灰,短刃插过的伤口早没了血,只留个暗红的小点,倒像是特意做给人看的幌子。
“老师!”波特突然扑下去,把脸贴在雪妮手背,“您不是说要等我学会引星诀,一起去北境看极光吗?”
雪妮的睫毛动了动。
她浑浊的眼珠转过来,像在找什么,最后落在江镇腰间的玉牌上——那是圣凯因家主亲赐的斗神学徒令牌,刻着翻涌的云纹。
“小...辰。”她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半天,“别...怪剥皮。”
密室的石门突然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江镇几乎是本能地旋身,玄铁剑已经出鞘三寸。
可来者连衣角都没带起风,只在墙角投下道瘦长的影子——那人裹着褪色的青布斗篷,脸上蒙着半张青铜面具,露出的下巴泛着冷白的光,像块淬过冰的玉。
“剥皮!”波特猛地站起来,袖中滑出柄淬毒的匕首,“你还敢来?
上次您说要带老师找菲儿,结果她等了三个月,连封信都没——“
“退下。”剥皮的声音像石子砸在古井里,没有半点温度。
他掀开斗篷前襟,露出腰间挂着的七枚青铜铃,每一枚都刻着往生咒。
波特的匕首当啷落地,她退到墙角时撞翻了药罐,朱砂混着药渣溅在江镇外袍上,红得刺眼。
雪妮的手突然抓住江镇的手腕。
她指甲长得能掐进肉里,却没半分力气,“扶我起来。”
江镇半跪在地,把老人抱在怀里。
雪妮的头靠在他肩上,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你...又要走?”
剥皮的面具动了动,露出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晃了晃,很快又沉下去,“鬼图耗了您五十年寿元,我留下也治不好。”
“可你说过...”雪妮的手指攥住他斗篷的边角,“说过要陪我找菲儿的。”
“菲儿早不在了。”剥皮的声音更低,低得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您当年跳忘川时,她的魂就散在河底了。”
雪妮突然笑了。
她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堆成小沟,像江镇在斜月洞见过的老松树皮,“我知道。”她的拇指摩挲着剥皮斗篷上的补丁,那补丁是用她常穿的月白缎子打的,“可我就是想...再去看看那条河。”
江镇的后背沁出冷汗。
他想起老福耶说过,弗琳达是跳忘川的女修,而雪妮年轻时也总在经课里念“忘川水,忘川泪”。
原来她们是同一个人?
剥皮的手抬了抬,终究没碰雪妮的脸。
他后退两步,青铜铃丁零作响,“有些事,你不去找它,它也会来找你。”
“等等!”雪妮突然拔高声音,可那声音刚冲出口就散了,“至少...陪我看完月蚀。”
剥皮的身影已经融进阴影里。
他最后看了眼石桌上摊开的《大善经》,月光从通风口漏进来,照在“月蚀之夜,看星轨”的字条上,“月蚀后三天,云霄京有劫。”他的声音飘过来时,人已经出了密室,“您替江小友算的,他躲不过。”
石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轻响——是剥皮留下的药瓶,青瓷瓶身刻着斗神岛的图腾。
江镇松开雪妮时,发现自己后背的外袍全被冷汗浸透了。
他捡起药瓶拔开塞子,药香混着苦杏仁味冲出来——是续命丹,最顶用的那种,可瓶子里只有三颗。
“别...浪费。”雪妮的手指抚过他手背的剑茧,“我这把老骨头,撑到月蚀够了。”她转头看向波特,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捡匕首,发梢垂下来遮住红眼眶,“波特,去把弗朗西斯叫来。”
波特的动作顿了顿。
她捡起匕首时,刀刃映出她泛红的眼尾,“老师,弗朗西斯说今天要陪您看星象的。”
雪妮笑了,笑得眼角沁出泪,“傻丫头,有些话...要趁活着说。”
江镇突然想起贝蒂夫人今早摔碎的茶盏。
那茶盏是雪妮去年送的,画着并蒂莲。
原来从那时候起,老人就在准备了——准备让所有人以为她受伤,准备让江镇发现字条,准备在剥皮来的时候,把该说的话说完。
“小辰。”雪妮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去斜月洞找葡萄老道,他那本《莲花宝鉴》...有解鬼图的法子。”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看了眼通风口的月亮,“月蚀那天,记得看星轨。”
江镇攥紧药瓶。
他能感觉到雪妮的体温正在流失,像攥着块慢慢化掉的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格拉金斯的玄铁剑还插在树上,剑鞘的血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波特扶着弗朗西斯进来时,江镇正把雪妮重新放回石床。
弗朗西斯的白大褂沾着草药汁,看见雪妮的瞬间,他手里的星盘“当啷”掉在地上,“老师!”
江镇退到门边。
他看见弗朗西斯握住雪妮的手,波特站在旁边抹眼泪,而雪妮的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说了什么。
月光从他们头顶洒下来,把三个人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幅褪了色的旧画。
他摸了摸袖中那张字条,墨迹已经干了,却还带着雪妮的体温。
月蚀之夜还有七日,可雪妮的寿元...他不敢往下想。
密室里飘起若有若无的梅香。
江镇转身时,看见剥皮留下的药瓶在石桌上投下小小的影子,像颗即将熄灭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