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在密室门口站了足有半柱香。
石缝里漏进来的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袖中那张字条硌得手腕生疼。
雪妮的体温早没了,墨迹却还清晰——“莫为我悲,纽因港的事,该查了”。
他喉间发苦,突然想起今早贝蒂夫人带着索米娅离开时,马车碾过青石板的脆响。
那两个总爱拌嘴的女人走得静悄悄,连告别信都只留了半页,说要去南方找温泉治贝蒂的老寒腿。
他当时还松了口气,想着至少这对主仆不用跟着他担惊受怕。
可这口气还没喘匀,院外就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领主大人!”门房的吆喝撞破夜雾,“纽因港的急报!”
江镇的手指在门框上扣出白印。
他转身时,密室里传来弗朗西斯压抑的抽噎——雪妮又咳了,一下比一下重,像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波特的哭腔混在其中:“老师您别说话,喝口水...”他闭了闭眼,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回去,抬脚往正厅走。
正厅的烛火被穿堂风刮得摇晃。
纽因河的税官老科林跪在青砖地上,官服前襟沾着泥,连官帽都歪在肩头。
他怀里的羊皮卷还滴着水,显然是一路趟着泥水跑来的:“大人,纽因港...港防军的船坞被烧了!
鱼人从暗河钻进来,盗匪开了南城门,码头上的商队货仓全没了,那些...那些刚收上来的冬粮...“
“冬粮?”江镇的声音像淬了冰。
老科林浑身剧震,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是!
您上个月让从西境调的三千石赈灾粮,全堆在码头仓库。
鱼人放火烧仓时,守仓的兵丁...兵丁说看见盗匪头目举着您的令牌!“
“啪!”
黄花梨木案几在掌心裂开道细纹。
江镇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上个月西境闹蝗灾,他求爷爷告奶奶从安杰斯公爵手里抠来的粮,本打算等秋汛过了分给下游没饭吃的百姓。
可现在,那些本该熬成热粥的粮食,怕是连灰都剩不下。
“港防军呢?”他向前半步,靴跟碾得青砖咔嗒响,“海军的巡逻艇呢?
不是说上个月刚换了新的精铁船锚?“
老科林的后背绷成弓:“港防军副将说...说鱼人是从暗河涌上来的,他们根本没料到。
海军的船倒是追了,可那些盗匪的船吃水浅,钻芦苇荡里没影了。
最...最惨的是码头的百姓,老弱跑不动的...“他突然哽住,喉头滚动两下,”被鱼人拖进河里的,不下百人。“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上个月在纽因港的码头,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贝壳要卖给他,说攒钱给生病的娘抓药。
现在那贝壳怕早被烧了,小丫头...他猛地转身,玄铁剑“嗡”地出鞘半寸,寒光掠过老科林灰白的发顶。
“大人!”
是剔骨的声音。
这个总戴着青铜鬼面的亲卫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手掌虚按在他持剑的手腕上。
鬼面下的眼尾微微发红,声音却稳得像山:“老科林是游了三条河才摸到庄园的,他腿上的伤还在淌血。”
江镇这才注意到老科林裤管下的暗红——血已经渗进青砖缝里,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深吸一口气,剑刃“当”地归鞘,震得烛火猛地一蹿,把老科林的影子投在墙上,缩成团发抖的小兽。
“起来。”他扯过案上的锦帕扔过去,“说清楚,盗匪头目举的谁的令牌?”
老科林抖着手擦脸,帕子上沾了血和泥:“是...是刻着圣凯因家徽的黑铁令。
小的离得远,可那纹路错不了,和您去年给港防军的调兵令一个模子。“
黑铁令。
江镇的太阳穴又开始跳。
圣凯因家的调兵令分三种,黑铁令专管边境驻军,他去年确实给过港防军一枚,为的是应对可能的海族骚扰。
可那令牌早该锁在副将的铁箱里,怎么会到盗匪手里?
“还有。”老科林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这是在码头废墟里捡的,小的觉得...觉得不对。”
那是枚半熔的银质徽章,勉强能看出是条盘着珍珠的海蛇——海族王子哥德的私印。
江镇捏着徽章的手青筋暴起。
哥德是他半年前在海上救的,当时那小子的船被风暴掀翻,要不是他正好带着船队路过,早喂了鲨鱼。
后来哥德非说要“结秦晋之好”,死皮赖脸在纽因港住了三个月,走的时候还拍着胸脯说“海族永不为敌”。
“剔骨。”他转身看向亲卫,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去把哥德的人全控制起来。
他住的别苑,还有码头那间卖珍珠的铺子,都给我翻个底朝天。“
“是。”剔骨点头,鬼面下的眼睛闪过冷光,“不过...”他顿了顿,“哥德那小子今早说要去海上采珊瑚,带着四个随从坐小艇走了。”
江镇的瞳孔骤缩。
他猛地抓起案上的茶盏砸向墙角,青瓷碎片溅得满地都是:“采珊瑚?
采他娘的丧钟!“
老科林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剔骨弯腰要扶,却被江镇挥手止住。
他盯着窗外摇晃的梧桐叶,突然想起雪妮说的“月蚀看星轨”——难道这场洗劫,和鬼图有关?
可纽因港的百姓何辜?
那些被拖进河的老人孩子,那些没了冬粮就要饿死的佃户...
“大人。”老科林跪着挪了两步,“港里的老人说,鱼人往年只抢货不杀人,这次...这次像是故意要断您的根基。
您上个月免了码头税,又开粥棚,那些被断了财路的海商...还有,还有安杰斯公爵的人上个月来查账,说您的赈灾粮数目不对...“
“够了。”江镇打断他。
他突然觉得累,累得连发火的力气都没了。
他弯腰捡起老科林脚边的银徽章,指腹蹭过那半熔的海蛇——哥德的私印边缘有道极浅的划痕,是他救那小子时用剑挑开船板留下的。
这说明徽章确实是哥德的,可哥德为什么要这么做?
“回房换身衣服。”他对老科林说,声音软了些,“让厨房给你煮碗姜茶,等天亮了跟我回纽因港。”
老科林重重磕了个头,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厅里只剩江镇和剔骨,烛火在两人之间投下两道影子,像两把交叠的剑。
“您打算怎么做?”剔骨摘下鬼面,露出左脸狰狞的刀疤——那是三年前替他挡刺客留下的。
江镇摸出袖中的字条,雪妮的字迹在火光下泛着暖黄:“先去斜月洞找葡萄老道,他有解鬼图的法子。”可现在纽因港的事火烧眉毛,他怎么能丢下百姓去求什么宝鉴?
“明日一早就走。”他把字条重新收好,“带五百亲卫,把纽因港的废墟翻一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另外...“他看向剔骨,”派人去通知史蒂夫大哥,就说我需要西境的骑兵支援。“
剔骨点头,刀疤随嘴角扯动:“我这就去备马。
不过...“他犹豫了下,”雪妮前辈那边...“
江镇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密室里雪妮发白的嘴唇,想起弗朗西斯说“老师的寿元最多撑到月蚀”,想起老福耶说“善功累积能延寿”——可他的善功,全被这场洗劫毁了。
“让波特把雪妮的药箱带上。”他转身走向密室,“她要撑到月蚀,我要撑到抓住真凶。”
密室的门虚掩着。
江镇推开门,梅香混着药味扑面而来。
雪妮靠在石枕上,眼睛却没闭,看见他进来,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纽因港的事,我听弗朗西斯说了。”
波特正给雪妮擦手,闻言手指一颤,帕子掉进铜盆里:“老师您...您怎么...”
“我又不聋。”雪妮抬起手,摸了摸江镇的脸,“小辰,别为我乱了方寸。
那些百姓,比我重要。“
江镇握住她的手。
那双手瘦得只剩骨头,却还暖着:“您别说话,好好歇着。
等我从纽因港回来,咱们一起看月蚀。“
雪妮笑了,眼角的泪在月光下闪:“好。”她的手指轻轻蜷起,抓住他的袖口,“记住,鬼图的解法在《莲花宝鉴》里,葡萄老道...他等了你三百年。”
江镇的呼吸一滞。
三百年?
他刚要问,雪妮的眼皮却慢慢合上了。
弗朗西斯冲过来把脉,抬头时眼睛发亮:“老师的脉象稳了些!
可能是刚才喝的参汤起作用了!“
波特破涕为笑,赶紧去添炉火。
江镇退到门边,看着跳动的火苗把三个人的影子映在墙上——这次,影子里多了道挺拔的身影,是他自己。
“领主大人!”院外又传来吆喝,“剔骨大人说,哥德那小子被截住了!
现在正押往庄园!“
江镇转身时,袖中的银徽章硌得手背生疼。
他摸了摸腰间的玄铁剑,剑鞘上的血纹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道即将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