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帘被风掀起又落下时，小贝贝的指甲已经抠进画筒红绳里。
她圆乎乎的手腕绷得像根小萝卜，鼻尖沁着细汗，奶声里裹着股子狠劲：“臭纸纸！贝贝要丢进河里喂鱼！”
江镇按住她乱动的手，后颈胎记随着吞咽动作微微发烫。
方才在槐树下的心悸还未消，小贝贝后颈那片荷叶状的青灰胎记，此刻正隔着薄衫蹭着他掌心——和族谱里查理曼心口箭伤的位置，分毫不差。
“贝贝乖，这纸纸是杰米斯叔叔画你的。”他声音放得极软，指腹抹掉她眼角要掉不掉的金豆，“你不是说杰米斯叔叔画的小蝴蝶会飞吗？”
小贝贝抽了抽鼻子，手指却仍死死攥着红绳：“可是纸纸臭！像老福耶烧的……烧的那种……”她皱着眉头回想，“对！给菩萨赔罪的黄纸！”
话音未落，车外突然传来铁器刮擦声。
阿里扎的吆喝混着马蹄嘶鸣：“执法斗神大人！您这是——”
车帘被人猛地掀开，穿玄铁鳞甲的身影裹挟着风挤进来。
玛斯的护心镜撞得车壁咚咚响，络腮胡上还沾着酒渍，却直勾勾盯着江镇怀里的画筒，瞳孔缩成针尖：“慢着！”
小贝贝被这声吼吓了一跳，松开手往后躲，画筒“咚”地砸在江镇膝头。
玛斯的铁手套几乎要贴上画筒边缘，又在最后一寸顿住，喉结滚动着压低声音：“这纸……是卜神博文的还愿纸？”
江镇不动声色将画筒往怀里带了带。
玛斯是教廷执法神殿的斗神，向来以莽夫形象示人，此刻眼底却泛着猎鹰见血的光。
“玛斯大人怎知这是还愿纸？”
“老子当年跟着老教皇去北境平乱，见过半张！”玛斯伸指叩了叩画筒，铁皮指节撞出闷响，“这纸用雪山顶上百年冰蚕茧打的，晒足七七四十九天日光，烧的时候会冒金烟——”他突然凑近江镇，酒气喷在对方脸上，“方才小郡主说有黄纸味，那是因为这纸得用童男童女的眼泪泡三天！全大陆独一份的卜神手作！”
小贝贝缩在江镇臂弯里，揪着他的衣襟小声问：“爹爹，眼泪泡的纸纸，是不是贝贝上次摔疼哭的眼泪？”江镇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玛斯却已掏出钱袋拍在车板上，金镑叮铃当啷滚了一地：“三少爷，这画筒借我瞧瞧成不？不，不是借——”他搓了搓手，声音发哑，“老子拿三车秘银换！不，五车！”
“玛斯大人这是做什么？”江镇往后仰了仰，避开对方灼热的视线，“不过是杰米斯随手画的草纸。”
“随手？”玛斯像是被戳到痛处，铁手套重重砸在车壁上，震得小贝贝打了个哆嗦，“卜神博文的还愿纸，张张都是占星凭证！当年老教皇求他算北境战事，才换得半张！你这画筒里少说有二十张——”他突然住了嘴，目光在江镇和小贝贝之间扫过，嘿嘿笑了两声，“三少爷，不如把那杰米斯和博文……借我养两天？就两天！我保证把他们当祖宗供着！”
江镇垂眸摸了摸小贝贝的发顶。
这孩子正盯着玛斯腰间的银酒壶，小舌头偷偷舔了舔嘴唇。
他能感觉到玛斯话里的“养”字像根刺，扎得后颈胎记发烫。
葡萄老道曾说过，他这具身子是“百世恶”的容器，可这三年来，他行善积德，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直到这些画纸出现。
“玛斯大人若真想瞧，明日让杰米斯送些临摹的去执法殿。”他抬眼时笑得温和，“至于原纸……贝贝宝贝得紧。”
玛斯的铁手套在膝盖上敲出火星，盯着小贝贝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成！三少爷疼闺女，老子懂！”他掀帘下车时又回头，络腮胡在风里乱颤，“不过三少爷记着，这纸不是凡物。当年卜神死的时候，还愿纸烧了三天三夜，灰都让老教皇收进圣骨匣了……”
马车重新启动时，江镇摸出帕子擦小贝贝的脸。
她正抓着他衣角啃，口水洇湿了一片。
车外玛斯的马蹄声渐远，他却听见画筒里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是纸页在彼此摩挲，像极了老福耶念经时，经卷被风掀开的响动。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教廷档案室里，拜鲁的手指沾了第七次唾沫。
他盯着泛黄的羊皮卷，烛火在镜片上跳成两点光斑。
三天前教皇将圣杯摔在他脚边时，那声脆响还在耳边：“连个画匠都看不住？要你这教父何用？”
此刻他翻到的这页记录，边缘已经发脆。
“杰米斯·霍克，三十年前入教廷画院，擅长速记。”后面跟着一串括号：“曾为卜神博文磨墨三月。”拜鲁的手指猛地收紧，羊皮纸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又翻到另一卷，是玫瑰嬷嬷的日记残页——那老修女总爱记些鸡毛蒜皮：“三少爷今日救了只受伤的鸽子”“小郡主抓了把糖塞给门房的狗”“杰米斯在偏厅画了整整五张速写，说要给小郡主做百日照”。
拜鲁突然站起，带翻了案头的茶盏。
茶水在“百日照”三个字上晕开，却让他看清了页脚的小字：“画纸取自卜神旧匣，三少爷允。”他扯下脖子上的十字架，用力擦了擦镜片。
原来那些被他当废纸的速写，用的都是卜神博文的还愿纸！
而江镇，竟能随意取用！
教皇书房的烛火舔着银烛台，萨马九世的手指在羊皮卷上缓缓划过。
拜鲁的汇报像根细针，正一下下挑开他的疑惑。
“三十张还愿纸？”他重复着，声音像碎冰，“当年我求博文算教廷气数，才得三张。”
“还有玫瑰嬷嬷的记录。”拜鲁弯腰将一叠纸放在案头，“杰米斯的画纸，都是从三少爷的‘旧匣’里取的。老福耶说那匣子是三少爷刚回圣凯因时，有个邋遢老道送的。”
萨马九世的指节抵着下巴。
窗外月光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色块。
江镇刚出现时，他只当是个普通的转世者，可现在——卜神博文为他留了这么多还愿纸，甚至让杰米斯用这些纸记录他的善行……“还愿纸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媒介。”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博文这是在替他记功德？”
拜鲁不敢接话。
教皇的金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照得他眉心的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
“传我命令。”萨马九世突然拍案，震得烛火剧烈摇晃，“召集枢机主教，明日辰时议事。再传弗朗西斯，让他连夜赶回来。”他抬头时，眼底的阴鸷让拜鲁打了个寒颤，“江镇这颗棋，该动一动了。”
而在圣凯因庄园外的野营地里，玛斯正踢开脚边的酒坛。
他解下铁手套，露出掌心一道月牙形疤痕——那是当年抢还愿纸时被老教皇的圣剑砍的。
篝火噼啪响着，他扯过随从的酒囊灌了一口，粗声粗气地说：“去把帐篷支起来，老子今晚给你们讲点有意思的……关于卜神博文，和那三少爷的旧事。”
随从应了一声去搬木杆，却没看见玛斯盯着篝火时，眼底闪过的幽光——像极了当年老教皇打开圣骨匣，取出还愿纸灰烬时，眼里的光。